著名的业余建筑师,时尚杂志明星,国家体育场(“鸟巢”)中方顾问,SOHO现代城景观设计总监,浙江金华城市形象顾问,扮酷的大胡子,口无遮拦的刺头,新新新先锋艺术领头羊,东村教父,艾青的儿子,一年只画一幅画的路青的丈夫,观念供应商,访谈爱好者,中国达达,很可能会成为著名导演。他就是,艾未未。
我根本不需要介绍自己
记者:您一般会怎么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出身和家庭?
艾未未:我一般不介绍出身和家庭,我既不找工作,也没被公安局抓进去,我根本不需要介绍自己。
记者:对您个人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艾未未:“成长”?你是说成长?是指怎么长这么胖吗?
记者:比如选择从事艺术,从事建筑,到美国……
艾未未:这些实际上都是在我想之前就已经开始做了,然后做了就是因为兴趣。
记者:有句话说:没有儿子的成就能超过父亲。作为艾青的儿子,您认为自己的成就超过了父亲吗?
艾未未:谁的儿子?没搞错吧,你肯定是听谁道听途说吧,这完全是人家社会上这样说。你也跟着这样说?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记者:我只是作为提问。如果把这层关系去掉,就说这句名言,您怎么看?
艾未未:我没听说过这个,很多字我是看不懂的,完全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
我是愤老
记者:如果让您选择居住地,在国内,或国外,您会选择哪里?
艾未未:国内。我因为是中国人呀,生来就这儿了,也没有太多选择。我这人也不爱选择,选来选去,对吧。我在美国12年,我也没有拿美国公民身份,对吧。你看哪个(在美国待了12年的人)没拿,是不是?我是最有理由拿的。我说实话,我是确实不喜欢中国!在北京能说出这个话的,也就是我,我确实是不喜欢中国。因为这个中国,没有任何能让我喜欢的地方。尽管我想努力,但办不到。这并不是说因此我就要去选择外国,我没有这种愿望。
记者:愤怒出于热爱,如果您不爱中国,那根本就不会有兴趣批评她。
艾未未:这个非常的屁话,怎么说是出于爱呀?愤怒并不一定是出于爱,愤怒只是出于——不高兴。
记者:您相信命运吗?
艾未未:命运相信我吗?
记者:您有过最痛苦的事吗?
艾未未:最痛苦的事嘛,我这个人,说老实话痛感不强,但是很烦,你要是说你有很烦的事吗,那到处都是。痛苦倒是不很痛苦,但确实很烦,如果说烦是痛苦,那我随时都挺痛苦的。
记者:您有很欢乐的事吗,特别开心的?
艾未未:也是随处都是,比如说,我一看猫,就挺高兴的。
记者:有人说您不是愤青,而是愤中。
艾未未:说实话,我是愤老,然后我死了以后是愤尸呀。对不对?这个有什么关系,只是说这个人,莫名其妙,老光火;或者说,这没啥关系,狗很温顺,但有的狗见人就咬,无非是属于疯狗一类的。
我完全不在意社会的舆论
记者:在很多人眼中,您是当代艺术大师呀,您怎么看?
艾未未:这个我觉得,任何人管别人叫大师的时候,被叫作大师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但叫这个大师的人,基本上是表现出自己的一种卑微。那只能是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
记者:您开始做的艺术特别反常,特别极端,但数十年过后,您却变成了主流。
艾未未:我没变。
记者:不是您变了,而是在他人眼中,您变得很主流、很时尚了。听说您刚回国时大家觉得您的作品《透视》等太狠了,还觉得您这个人不可接触呀。
艾未未:那是。什么时候你能去在意他人怎么看呢?在他人眼中,这样或那样,这是他们的事情,是不是?他人也可以说你很不好,我觉得这无法……我不太在意。反正我觉得,我完全不在意社会的舆论。我觉得,在我眼中,可以说,有时候是目中无人吧!
管理城市可能挺简单的吧
记者:您平时都在干啥?
艾未未:我不是在跟你谈话吗?我谈话的时候,是没什么事情的,就我一个人。但因为我是没什么事情的人,我可以马上去做下一件事。
记者:但我觉得您挺忙的。
艾未未:这是我最不忙的时候了。十五分钟后,还有一个人要来做一下采访,但我觉得,采访不是什么事儿,就是聊天嘛,就是你把它录下来,然后再登出来,这个我觉得不能算事儿。我想我可以用一年时间来专门接受采访,是不是该在报纸上登个广告,找一家报,就说一年,我什么也不干,只接受采访。这样我觉得可以把要说的话说完,以后是不是还有人来找我,我就很怀疑了。
记者:但话是谈不完的,随时都会有新的想法。比如现在让您当北京市长,您愿意当吗?
艾未未:那我愿意当,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的,我会不愿意当吗?
记者:如果您当市长,能让北京更好吗?
艾未未:可以呀,我觉得首先我会把长城给卖掉,故宫也可以卖掉,然后把道路修得非常干净,我会让所有下岗的工人每天到路上洗路。然后我想,司机呢,让现在的司机都下岗了,让大学全都培养司机,全都学,四年全都学北京的道路、路标,然后学生毕业全都做出租司机。因为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呀,司机一个月挣两千,大学生一个月挣一千五,怎么找工作?所以我干脆让大学四年把开车学好吧。我觉得,管理城市可能挺简单的吧。
设计房子有什么稀罕的
记者:如果请您做大公司总裁,您愿意干吗?
艾未未:大公司的话,我不懂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情,我并没有这种愿望,成为垄断或收集巨额利润的人。我没有这个想法。别人请我做的话,这种事儿也不可能。你为什么老说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记者:我是想听您对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的想法。听说您设计的房子都挺好卖呀?
艾未未:不是因为我的设计,是因为,别人看到是我设计的,所以好卖。我如果没做设计,但说是我设计的,可能也会好卖。
记者:但您的房子应该是您设计的呀?
艾未未:设计房子有什么稀罕的,就跟人能烙饼一样,有什么稀罕的。设计房子和建筑是没有任何高深的智慧在里面的,它是非常简单的,最简单的事情。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建筑师、设计师呀,显得这么高深?建筑一直被认为好像是一种高端的文化产品,但实际上我认为这是最低端的产品,每个人都能做。我觉得中国人都是建筑师呀。现有的设计师呀,一帮庸人,做的东西简直奇差无比,就是你没有学过的,也比学过的做得好很多,这是让人比较吃惊的事。这帮建筑师一旦认为他们做的东西要跟艺术有关,跟文化有关的时候,那他们就成了大粪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对吧。实际上就没见过比他们更傻的人了。
我是一个纯粹的人
记者:您做艺术的时间多吗?
艾未未:这么多年以来,我真正用来做艺术的时间不到两年。当然,以前学画素描时的时间不算,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画画。
记者:那您现在最关注什么事儿?
艾未未:我现在最关注的就是把下一句话说清楚了。
记者:我指的是您生活中最关注什么事儿?
艾未未:我没有生活,这都是我的生活,我生活中没这些事儿,我就没有生活了。没有目的,也没有计划,没有举措,也不要上到另一个层次,我是一个纯粹的人,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没有标准和观念
记者:您以前做过《黑皮书》、《白皮书》、《灰皮书》,在九十年代影响了几乎所有的中国前卫艺术家。1996年我当时就想:怎么有人做这个啊?这些东西是艺术吗?还印得那么精致。您完全摧毁了我当时的美学观念啊!您能具体谈谈这些吗?您在1997年后为什么不继续编下去了?
艾未未:那是另一回事,以前的事很多,我说现在,现在进行时嘛。
记者:您当时是怎么做的?我一直认为您的《黑皮书》会给您带来麻烦。
艾未未:《黑皮书》是在香港印的,印了3000册,然后运回北京,在当时影响是挺大。这书有三分之一都是张洹给卖出去的,他还拿去在美术馆前摆地摊卖。1997年后,艺术画册越来越多,大家都做,我就不想做了。
记者:您能谈谈您策划的《不合作方式》艺术展吗?很多人觉得参展的艺术家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弄不清您对入选展览作品的艺术标准是什么?
艾未未:我没有标准和观念,可能是某个作品在一瞬间打动或感动了我。我也不认为这些就是好的艺术作品。
记者:可现在您的选择无形之中成为了一种艺术标准和判断,在很多人眼中,您很有(艺术)权力。
艾未未:你觉得这权力是我要的吗?
跟战争相关的词都不太有美感
记者:您对生命有什么看法?
艾未未:生命我觉得太是奇迹了,居然每天睡着以后,第二天能醒来,太了不起了,我真是感觉太了不起了,你看它怎么是活的呢?把菜做完了,一天没放到冰箱里它就臭掉了,根本没办法吃了。这块肉,活的,这里面一肚子东西,它里面都臭了,但皮是不烂的。里面是臭的,外面是不烂的,这儿,神奇呀!(老艾得意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笑呵呵的)我最崇拜的就是这个东西,生命,不得了,感激不尽。
记者:战争呢?
艾未未:战争,挺真实的。我觉得战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贪婪和对权力的欲望吧。力量的欲望,要征服,要排斥异己。好像跟战争相关的词,都不是太有美感。但这好像也是自然现象,两只鸟还在那儿抢食呢,猫也是这样。资源不够,如果资源很多,都够了,这个事情可能基本上就没有了。
我没有看书的习惯
记者:你们家书这么多,您有时间看吗?
艾未未:我没有看书的习惯,我的书基本上都是新书,可能有一两本以前在美国的时候看过。我没有看书,实际上是看书太让人……太挫伤人了,太容易让人失望了。一百本书里面可以有一本,或者一页让你能看就很难得了,即使所有的书都是好书,你用一辈子也看不完。我觉得你只能说,我喜欢或我认同,我觉得这里面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我觉得读书或者仅仅是读书,这不能算作是生活。因为人类进化到有四肢,有眼睛,有耳朵,有鼻子,如果仅仅是因为阅读,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吧。
记者:看过周星驰的电影吗?
艾未未:我就看过一个,那个斧头的(《功夫》)。我觉得太好玩了,我觉得他可能就是个很俗的香港人吧,但是挺好玩的。
记者:我可是把《功夫》看了四遍啊,初看还感动得哭了。
艾未未:有这个必要吗?
它不能干什么就只能是艺术了
记者:您做艺术时的创作观念和动机是什么?
艾未未:我根本就是先做完(才有所认识)的,这也能叫做是艺术吗,那我就把它叫作艺术吧。也没什么动机和观念,它又不是别的用途,它又不能干什么,只能是艺术了。艺术就是那些做完了以后干什么都不行的东西。
(墙角放着一根长3.5米的草花梨木的长棍,木料不算,光车工就150元。这是艾未未的一件新作品。)
艾未未夫人路青:这么好的木头,做作品太浪费了吧?
艾未未:这叫什么话,浪费?做什么就不算浪费?用上好的铜做一颗子弹对着人射击出去就不浪费?用最好的合金做一个炸弹就不浪费吗?
记者:您如何看待爱情?能说说您和路青老师的故事吗?
艾未未:到目前为止,路青还没有嫌弃我。我们的故事不是你们所能理解和想象的,这些都是隐私,我只能说我们俩像一对地下党员,是在一起干革命工作的。(路青在旁边笑了,看着老艾,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杂记
文/艾未未
写下所想很简单,但这又是困难的事,至少有这样的原因。
一.你不能确定这就是你所想
二.如果将它们写下,它们就不会是其他什么
三.始终保持良好的书写姿态
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所为都是企图改善自己的处境。
在某些地方,人们的所作所为却全然不是这样,尽管在极小的范围中也曾尝试过,但大都以不成功而告退。这是得以保持不变的秘方,其中的有些道理难以启齿。
他不忘你,一旦忘记你就会提醒他。无法使你忘记他。
这个空间给你,从此你拥有它,它不在其他地方而属于你,你不能不做什么。
一个空间,是一个可以走得进去,可以在外面徘徊,同时可以被忘记的地方。
当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已身在其中。意识到了,你却被拒之门外。
你开始怀疑以往的所作所为。
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对发生于你的事情全然不知。
我这样想,不是因为我想记下什么,
我这样在想,是因为手中有一支好使的笔。
你关上唯一的出口。从此你不再有出去的念头;
现在你开始担心这门会不会被别人在无意间推开。
这样写下去,可以一直写下去,
那是由于我听从了另外一只无形的手的旨意。
它现在让我停住,立刻停住。
一半是垃圾,另一半也是垃圾。
当你竭尽全力,你可以投出很远,但它总会回来。
在有关文学的争论中,是非的争论变为对父辈的尊严的维护,原因是来自错误的基因组合,致使血缘认同优胜于是非分辨,这种人在家族问题上是誓死捍卫,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自恋狂;在国家和民族的问题上则成为血缘论的新纳粹。
无论是何种原因,无非是说“既然我们是一条秧上的两个瓜,那就烂在一起吧”。
有含义也无法明白,明白了也恐怕是说不清;没有含义那就不一样。
顽童•逆子•名流
大师•老艾
1957年8月,艾未未出生在反右风潮中的北京城,作为诗人艾青的儿子,他未满周岁就跟着右派爸爸被下放到北大荒,1959年又转至新疆石河子垦区。1967年1月26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武斗战场就发生在他们一家人生活的院子里。在尸体堆中,艾未未看见了自己的同学,一个十岁的孩子。1995年,艾未未在行为作品《失手》中将一个汉代陶罐摔碎,“打破一切”的文革激情似乎仍在他的艺术语境中回响。
1976年,艾青一家回到北京。少年艾未未整天骑着辆旧单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游荡,在他眼中,当时的首都是“灰色的,静谧的,叫人窒闷、恐惧”。这种彷徨情绪在2003年的装置作品《永久自行车》中又被再现出来:艾未未将42辆永久牌自行车组装在一起,首尾相连,像一个无始无终的圆。
1978年,艾未未顺利地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学动画,并混迹于“今天”诗会和“星星”画展的文艺圈子。这些体制外的艺术家们,正在掀起中国新时期的第一次先锋浪潮。
放弃了洋洋自得的电影,艾未未于1981年赴美国“学艺术”,就读于著名的帕森设计学院。在纽约,他受到新先锋艺术家杜桑、沃霍尔等人的影响,进入当代艺术领域,尤喜观念性的装置作品。但在美国的12年里,艾未未没有受到任何艺术评论家和画廊的关注。在作品《单人鞋》(1987)中,他将两只切去后跟的皮鞋缝合在一起,奇怪的两头鞋根本无法穿上和行走,这可能是他在纽约的尴尬处境的折射吧。
1993年,艾未未回到北京,推出政治波普色彩的观念摄影《透视研究》系列,对着天安门、白宫等著名建筑做出不敬手势,惊讶的人们把他斥为艾青的“逆子”。他编辑的《黑皮书》(1994)、《白皮书》(1995)、《灰皮书》(1997),收录大量中国前卫艺术家的行为和观念作品,向外界揭示,中国有很多优秀艺术家正在困境中思考和成长。2000年,艾未未和冯博一在上海策划《不合作方式》当代艺术展,其决绝姿态引起海内外艺术界的广泛关注。
艾未未几乎没出售过几件作品,他常说“艺术仅仅是我个人的游戏”,但他的创作越来越成熟和理性。如“家具”系列装置作品,把旧桌椅的所有榫卯结构拆开后重新拼装,经过某种解构、并置、重组,事物在“无用”的状态中显现出艺术哲理。在近作《碎片》中,艾未未用古庙梁柱和旧桌椅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木结构装置,显得浑厚神秘,而从上方看,会显示出一幅中国地图的轮廓。他说:“中国经历了巨大的历史变革,你可以将其称为社会变化,我们都是这个巨大转型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既是破坏性的,也是创造性的。对我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形式的变化,也是我们的生活、经验和行为的一种重塑。”
艾未未的语言调侃锋利,惯于使用反问句,从不按照他人预设的思路去回答问题。他似乎对正常人重视的一切都无所谓。
他和路青结婚多年,没有孩子,院子里有四只猫、两条狗。他的家就是他的工作室,而他的工作室是临时建筑,没有房产证,随时都可能被拆迁。他穿着朴素,他没有汽车。他从不给人留面子。他帮助过很多艺术家,却常说自己没啥能力,帮不了什么忙。他五十岁了,还像个口无遮拦的小孩。他常哈哈大笑,也常显得孤独和焦虑,这两种情绪在他身上快速转换,几乎不留痕迹。我们采访过后没几天,他就剪了个怪异的红孩儿发型,投影有些像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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