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儿童节二题(据本人录音整理)
一、还给孩子留连时光
中国的应试教育,已经提前到儿童阶段,义务教育搞成了应试教育。从幼儿园开始,提前把小孩的快乐给剥夺了。应试教育为什么这么坏,它就像我们的体育一样,我们的体育是竞赛体育,目的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竞赛获奖,应试教育的目的不包括培养人格,主要是为了考试。一万个人参加的体育活动,竞赛体育只认前三名,后面全是陪练,全是废品。一万名学生参与的应试教育,学校只看重能升学的前几名,其余的都“不成才”。
就像竞赛体育按照体育天才要求每一个孩子一样,应试教育也把每一个孩子当成智力天才来要求。让大部分孩子去学奥数,一定会像竞赛体育把大部分“体育苗子”训练残疾一样,使孩子的思维受到伤害,成为“奥数废品”。更一般地,我个人觉得,现在的学校对孩子的学习要求,应该只有少数人才能完成,其他大部分孩子的自信、自尊和思维,都将受到打击和损害。
有个词,叫“流连忘返”。童年应该有流连时光。刚才(电话采访的之前一会儿)看凤凰卫视,梁文道讲到,他小时候在河边玩,看蚂蚁搬家,这是天真无忧的流连时光。今天的孩子三岁以上就拉去认字、画画、学琴,也不管他/她的智能特,不管他/她左半脑,右半脑是什么思维,反正就让他/她学。
童年的流连时光对孩子的大脑发育可能有重要的益处。你看着一片草,一朵花,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对着墙上的斑点的幻想,思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小孩如果有留连时光,他望着天空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是追问人生的开始。按照自然的天性,每一个孩子都是哲学家。这些点点滴滴,是童年的幸福。我们现在长大了,也许记不得小时候认识某个字的经历,但一定记得在小河边玩耍,在草地奔跑。
80年代以后,小孩学习时间提前。从幼儿园到小学期间,都是上学、上学,上幼儿园,是为了上好的小学,上好的小学,是为了好的中学,上好的中学,是为了上好的大学。学校对学生的评价很单一,从小学开始,学生的学习任务就很重。
过重的学习任务,可能扭曲了小朋友的大脑的自然发育过程,对身体也不免有伤害。我目前每一个周末都发条微博,说现在的学生没有周末。其实不只是没有周末,现在的学生每天都睡的很晚,从小学就没有足够的睡眠。小孩子很早就起床去上学,走到街上遇到的是环卫工人和菜贩,工人还没有上班,公务员更要两个多小时后,九点才到办公室。
面对学校教育的压迫,有些家长说,我希望我家小孩不要多么优秀,我只希望他快乐,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他看到孩子每天背那么多书回来,做不完的作业,读不完的书,很不忍心,宁愿他学习不那么好。但家长这个愿望会落空。把小孩交给学校之后,就进入了学校教育的轨道,学校对学生的评价,就是考试分数。通过单一的评价,让小孩获得自信,怎么可能不要求他“学习好”,他还能快乐?他获得很多负面评价,他能获得快乐吗?
每一个家庭都爱自己的孩子,可是,社会却不看重孩子的成长。城市的建设并不看重孩子的成长,许多城市不考虑供孩子玩乐的设施。社会对孩子的要求,为孩子提供的,只是学习、学习。我的家乡在嘉陵江边,十多万常住人口的县城,城市也算是初步繁华了,但是,县城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泳,因为没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哪个家长也不敢放孩子去江里学习游泳。也没有羽毛球馆,乒乓球馆,足球场。当然,如果有,也没有多少孩子去玩儿,因为他们的课业太多了。
学校给了孩子们如此之重的学习任务,却并不培训孩子的人格。不注重教育他们学会友善和爱,以及训练他们判断是非的能力。“三好学生”的标准订得非常“实际”。虽然戴上了红领巾,告诉他们那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但并不塑造一点超越的理想。这就给孩子的人生铺垫了暗淡的底色。
我甚至觉得,相比之下,这种残酷的教育,还不如80年代以前。80年代前的童年特别简单,连省城的幼儿园都没有普及,小孩缺少教育,相对更自由。这当然也不好。但是,谁能说今天的孩子的成长环境,就比那时好。此外,今天的小孩还面临严峻的食物污染,连早餐奶工程都不保险,让家长不得不提心吊胆。我甚至想,如果我现在20来岁,我可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生小孩来迎接这个世界。
二、文革乡村的童年
问:你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
答:在乡村呀。小孩子在农村不务农,农村对小孩子来说,就只能叫乡村。乡村对小孩子的成长特别好。现在,中国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孩子生活在城市。城市的孩子先接触人造自然,先从电视和图画上认识大地、江河、动物、植物,乡村的孩子是反过来的,这个不一样,我宁愿选择后者。小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是乡村的庄园。
三十年来,乡村的变化是很大的,各个方面变化都很大。对于乡村文化来说,虽然文革期间有主动的破坏,所谓破“四旧”,但未见得有最近三十年间,以经济发展的名义带来的消失快。然后是自然环境的变化。我小时候上学的路边有一条小河,早就干涸了。最后是农村人口减少,小孩子已经没有了玩伴,他们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乡村小学减少,要走很远去上学。
问:乡村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答:我的童年覆盖着文革。当时,社会主义农村的行政建制已经十几年了,但把乡村传统文化连根拔起的过程并没有完结。我出生在何氏祠堂的院子里,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个院子有多少年了,传说早于“湖广填四川”。从“湖北省麻城县孝感乡”来四川的第一代始祖的坟墓就在我家后山上。我很小的时候,看到后山上的许多祖坟被挖开,石碑被取下来做毛主席语录碑,就是把毛泽东的话,裁成像今天的微博似的一段一段的,书写在这些立在大路边的碑墙上。但是,何氏第一代祖先的坟墓没有人挖,到今天还在。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大人们在最后保留了那仅存的几座古坟时,说过一些敬畏的话。
我小时候住的屋子的石壁和木壁上刻着字呢。在我还一个不认识的时候,被人用石灰涂盖了,我现在还记得提着石灰桶来涂的那个人。还有一些有字的木匾,被拆除销毁了。我对那些字感到神秘。某一个字上的石灰掉落,我就用手指沿着它的笔画婆娑。在我上中学以后,我开始抠那些字上的石灰,大学期间的某一个假期回去,我把它抠完了。这时,开始有本族人来访,专门看那些字。
我还看到过学校斗地主。我爸教我离这种场合远点,告诉我地主是我们何家最值得尊敬的人。现在应该说,当时斗争的,是我乡传统文化的代表。土改期间,从他家搜去烧的书,堆了乡公所的半边戏台(旧社会留下的遗迹)。我大学毕业之后才知道,书被烧了,他家还藏了一本何氏家谱,在我小时候看到他们挨斗期间,自己躲在家里悄悄地烧了。我还在学校看到过宣判“写反标”的罪犯,我现在还记得宣判后,捆绑押解,他的妻子抱衣服追着哭的样子,听大人说,她怀有身孕。
但是,尽管阶级斗争已经兴起,人性恶的一面激发出来,另一方面,乡村还有传统的纯朴,人际关系也还有传统村庄的和谐。我记得,当我放学老是在路上徘徊,就可能听到有人大声招呼,那个什么娃到家里来吃饭。其实,那时家家户户都吃不饱。
那时候乡村还有读书人。现在的故乡还偶有残存的毛泽东的微博标语可以证明,他们的书法正宗。我的小学时,来了一位老师很了不起,我认为,我如果现在被打成右派,发配回乡教小学,我觉得我没有他牛!我有一篇写他的文章,是我惟一一次被读者杂志转发,长话短说,我想以此证明我的小学老师多么值得缅怀。
怎么样?这就是我的童年环境。我经历了乡村传统文化的黄昏。
问:记忆最深的快乐或不快乐的事是?
答:现在来回答这些问题,经过记忆的筛选,恐怕不太真实了。当你经过那么多岁月,你会忘记童年的艰难和忧伤,觉得童年真好。这也是我们现在要给孩子们自在的童年的原因,我们不要让现在的孩子们的记忆里留下灰暗的记忆。
我觉得小时候比现在的孩子留连时光多,幻想出神的时候多。这是比现在的儿童幸福的事。但那时的孩子成长环境也相当严酷。我记得童年时很痛苦的一件事是,毛主席发表过一个对学校教育有颠覆意义的“五七指示”,要让学生学工、学农、学军。每年5月7号,要求我们交出我们的成果,向五七指示献礼,不交不行,全学区还要汇展呢。有人带去一个小板凳,一个篾器,多半从家里偷去的,说是自己做的,老师也知道怎么回事,但还能交差,很荒谬。但我自己做不来,又不愿意偷家里的东西,非常痛苦,每年提前好多天就开始痛苦和焦虑了,现在还能回忆起那种感觉,令人诅咒。
此外,我觉得我十岁左右就对对农村的凋敝和农民生活的痛苦很有感觉,我就在想这种痛苦跟三国演义里讲的黄巾起义前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有什么不同。这也算是令我不快乐的事。上高中的时候,经举报我的笔记本里有危险思想,开了一个全校批判会。我觉得这是从小缺乏管教造成的。
问:童年都读哪些书?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书?
答:跟今天的孩子们从幼儿园就开始背一个大书包相反,文革期间的小学连课本都稀少。童年的学校教育乏善可陈。语文课是读语录本,头几课是几个万岁。这些万岁们现在在某些网站又以深情的方式重新登录了,不难看到,我不想提了。
连环画是儿童时期的记忆。样板戏的连环画肯定也看,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天仙配等涉嫌封建文化的连环画。当时能复述,现在也还记得那些图画的样子。再长大一点,我就看水浒和三国的繁体字版了。小学高年级时,在外公家看到三国演义繁体字版,没了封面,我就不由分说带回自己家了。我看着繁体字亲切,这要感谢我家的碑壁,还有我的小学老师,他在教我们认字的时候,常常把繁体字写到简体字旁边。
我觉得,今天的孩子比较可怜的是,一旦进入学校的轨道,就没有自由阅读的机会。直到高中毕业,许多学生没有通读过一本经典小说。我觉得,这可能会使人情感单薄,成为一种人生的缺失。
问:童年时有没有设想过长大后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
答:我当时大约是朦朦胧胧地渴望着一种求知的,壮阔的人生,一个童话般的远景在激动我,没有具体地想过要做什么人,没有以某个生活中的原型做为我的楷模。我第一次写作文,抄了一句“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上去,联起来是不是通顺,我记得不了,但我记得,最后一个符号还是逗号,我没有写完就交了,觉得没法写下去。但老师帮我加了几句,在最后面放了个句号。还在上面那句话旁边批了一句,“这个志向很好”。我记得当时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志向是什么意思。
我依稀记得童年有一种孤独感,并体验着某种神秘,忧伤和恐惧。在忧伤和恐惧中耽于幻想。其中一种幻想是,人间以后怎样才会更美好(不好意思)。我觉得我在上大学时,虽然学的是很纯的理科,但还抓住柏拉图,康帕内拉,圣西门等人胡乱看了一些,跟这种少年孤独中的幻想有关。当然,这都是浮云。后来,我确立了我真正臣服的对象——罗素。不过,我当时就知道,上帝给我的智力,只够我抓住他的衣角飞翔很小一段。翻到他的巨著的任何一个页码,都有可能突然让我找不知道他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自己就已经掉了一下来。
但我也早我想通了,我不是一个天才,这不妨碍我建立与时俱进的人文价值观念,这也不错了。(
2011-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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