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注解为表达毛主席对资本主义虽然发展得早但必将被社会主义超过的坚定信心,您认为如何?郭不假思索:这也太牵强了吧?这正是郭老您写的呀!郭一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谢轶群,选自:人民网
李广田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著名散文家,在其诞辰100周年之际,其生前曾任校长的云南大学中文系举办了纪念他的系列讲座,系里三位学者分别从李广田的文学成就、教育思想与实践、生平履历三方面分专题向研究生做了讲授。
讲座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处不少,然而最让我深思的是宋家宏教授对李广田散文名作《花潮》的重读。《花潮》通过对昆明圆通山公园海棠花美景的描绘,表达出“春光似海,盛世如花”的主题。这篇写于1962年、与杨朔散文风格酷似的散文曾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作为现代散文典范灌输给了很多人;近年来,对其评价当然下跌,尤其是,在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的三年大饥荒刚刚过去的1962年,居然赞颂“春光似海,盛世如花”,这和贺敬之于1959到1961年间在《桂林山水歌》中高唱“桂林的山来桂林的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一样,在今天已被看成违背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良心,成为作品和生平评价中的一个负面减分因素。
然而宋家宏教授在对《花潮》的重读中细致分析了李广田写这篇散文时的环境和背景:当时三年大饥荒已经过去,七千人大会召开,毛做了检讨,社会政治局面出现晴朗的迹象;李广田自己也刚摘掉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又从云大副校长复职为校长。国家前景看好与个人处境改善,使他心情舒畅,笔下自然出现亮色——《花潮》与其说是颠倒黑白地描绘现实,不如说是在真诚的乐观情绪中抒发对未来的理想。这一分析和评价切实中肯,体贴厚道,相比之下,使人觉得对这篇散文的“粉饰太平”、“媚权阿世”等指责失之过苛过浮。(当然,从中我们也可看出,李广田毕竟不是鲁迅那样思想深刻、世事洞明、富有批判精神和批判能力的作家,他的乐观很快遭到了幻灭。)
由此我想到了另一个文豪级的大人物,他早年以其才情横溢、大气磅礴的诗篇震撼文坛,被称为“最能代表五四狂飙精神”的诗人,建国后却写下了一大批风骨尽失、简直不堪入目的诗文。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郭沫若。
“我要向你高呼万岁/斯大林元帅/你是全人类的解放者/今天是你的70寿辰/我向你高呼万岁/原子弹的威力在你面前只是儿戏/细菌战的威胁在你面前只是梦呓/你的光暖使南北两冰洋化为暖流/你的润泽使撒哈拉沙漠化为沃土 ”(《我向你高呼万岁——斯大林元帅》);“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在图104的飞机之上,/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十载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这样令人作呕的“诗句”,比《花潮》何止恶劣十倍?得到“斯文败类”、“一个人把中国文人的脸全丢光了”这样的恶评也算活该。
可是,我们能否摆脱一见这样的文字就想到“走狗文人”、“奴颜媚骨”的思维惯性,正如摆脱一见《花潮》就想到“粉饰太平”,而往郭氏的内心触摸一二呢?做为新文化运动的猛将,诗坛的泰斗,杰出的历史学家,他自己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作品”足以让他将来被订在文学史的耻辱柱上吗?不管他当时面对的是多大的利益诱惑或多大的现实威胁,也不至于要做得这么“丑”吧?那么,在献媚、保身、求利之外,郭氏在炮制这类文字的时候,是否还存在另一种可能的动机呢?如果有,那会是什么?
著名作家、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周国平是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大学同学,在其回忆录《岁月与性情》里,周国平提到了当年的这样一件旧事:某日,周到郭家,闲聊中周国平有意问郭沫若,有人把毛主席的两句诗“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注解为“表达了毛主席对资本主义虽然发展得早、但必将被社会主义超过的坚定信心”,您认为如何?郭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也太牵强了吧?”于是周抖开“包袱”:“这正是郭老您写的注解呀!”郭沫若一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旧事包含了丰富的信息:首先,官居高位的晚年郭沫若依然保持着正常的艺术直觉,“牵强”与否,一眼看破,绝未象当时某些人一样“政治化”得成了个糊涂虫;其次,他的文字当然纯属阿谀拍马,但并未倾注心力,以至于想不起某话是出于自己之口,并非挖空心思卖力讨好;第三,郭沫若“入套”后的反应不是窘迫难堪、恼羞成怒,或者强词夺理、维护体面,而是“哈哈大笑”,足见其对自己的行为早有思考和判定,被人当面给个“不好看”不但在他意料之中,并且心中已怀有可对此不予介意的有力理由——他并不是、也不可能是被奴化到了骨子里、完全失去了自我的人。
我们现在可以大胆猜想,郭沫若的“堕落”很可能是其很清醒地有意为之,否则不会表现得如此赤裸露骨。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荒诞的社会现实中,有人“佯狂”,而郭是“佯媚”:你不是要人歌功颂德吗?我有我的利益,有我的软弱,要我对你抵制、抗议和斗争,我的确做不到,但我可以万分肉麻、无比夸张地歌颂你一把!看着我的这么没有原则的“诗”,你是满心受用,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呢?感觉到嘲讽了吗?是,我把基本的尊严都丢在一边了,后人当然会骂我奴才走狗软骨头,但最重要的是,后人也许会想到,让一个放荡不羁的著名诗人,一个地位崇高的文学名家,一个学富五车的史学大师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那该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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