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暴雨瀑布般的浇下,淋湿了他赤裸的手臂和皮毛围巾,他却泰然自若。周围都是匆忙避雨的人群纷乱的脚步,这时候卖艺肯定不会赚钱,而这位潘神却依然为这座城市吹奏一支风笛与暴雨的协奏曲。

乞者:有的人甩开她的手,嫌恶的躲开,有的人被她缠不住,赶紧给点零钱打发,有的人看中了她那句好人工作顺利步步高升于是想跟她买点人品。

 

 

音乐家与乞者

 

 文/莫婷(厦门大学)

 

 

存在于我想象王国中的欧洲某城市,最美的风景莫过于一位孤独的街头艺人,背靠着古老的哥特教堂,或雄壮的市政厅,或废弃的石门残垣,或低头沉思的青铜雕塑,在湛蓝或阴霾的天空下,双目微闭地沉浸在自己正在演奏的或悲凄或欢快的旋律中,仿佛向自己讲诉自己的故事,周遭来往的人群,纷飞的白鸽,面前乐器箱里零散的硬币,都与他无关。音符在城市的空气中飞舞。

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幅幻想已久的场景,是在冬季的剑桥。白雪皑皑的三一学院笼罩在一片寂静冷清中,游人寥寥。冷风吹痛了我的眼睛我只想快步走,突然一个角落传来了竖笛声,像有魔力的磁石一般停住了我的脚步,竟然是张韶涵的《寓言》(此曲本身是英国民谣,而不是张韶涵流行到英国去了)。悠长哀怨的笛声在学院上空萦绕流转,为剑桥平添了一丝奇幻色彩。吹笛者是一位面容恬淡的老人,安然站在刺骨寒风中,他的面前只有一块小小的方布,只有零星的面值不过几十便士的硬币散落在布上。

后来去了苏格兰,在一个叫做fort william的高地小镇上,我又看到了一位卖艺者。同样也是寂静冷清的小镇,这位蓄着蓬松长发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唱着古老的苏格兰民谣。这是一首旋律欢快的歌谣,只是在这个茫茫高地环绕着的孤独小镇上,欢快的音符竟然有一种鹰一般的苍凉。或许这是因为苏格兰民谣深入骨头的落寞伤怀之美吧。

 

 

爱丁堡是一座魔幻城市,黑色的魔笼罩着整座城,苏格兰历史的血雨腥风仿佛凝结在这片黑色的沉默中。一排排阴沉宏大的古老建筑和雕塑仿佛神祗的黑翼,悲天悯人地守护着这座城,庄严肃穆。纵然是英国的大都市,人流如织,这个城市却无法摆脱苏格兰特有的那种苍茫冷峻的气质。在那里,我见到了吹风笛的牧神潘。他身着苏格兰的传统格子服装,双眼紧闭地吹奏苏格兰民谣。7月的爱丁堡依然阴冷,他光着胳膊,脖子上围着厚厚的皮毛,在他的苏格兰格子裙下,竟然是一双牧神潘的山羊腿。我被他这身奇特的打扮吸引了,远远注视他随着风笛的节拍用牧神潘的脚轻轻跳跃摇摆着。我不想打扰这位灵魂的舞者,于是远远地给他拍了一张效果并不好的照片。在他这身潘神的装扮下,我不由猜测,他是不是腿有残疾呢,或许他并不想把自己的苦难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换取怜悯,还不如扮成音乐与诗歌之神,给人们带来美与快乐。当然也许是我多想了,他也许仅仅是一位健康的艺术家。正在想着,突然,爱丁堡上空的乌云裹挟着雷电君临这座城市,暴雨骤然降下,驱散着溃败军队般的人群。我也害怕地在闪电雷鸣中逃向附近一个商场避雨。然而,耳边的风笛声却没有被暴雨和雷电冲断。我回头望去,那位潘神,仍然矗立在原处,和着暴雨的节拍吹奏着一首急促激昂的乐曲,洪亮的乐声穿透了雨帘。暴雨瀑布般的浇下,淋湿了他赤裸的手臂和皮毛围巾,他却泰然自若。周围都是匆忙避雨的人群纷乱的脚步,这时候卖艺肯定不会赚钱,而这位潘神却依然为这座城市吹奏一支风笛与暴雨的协奏曲。除了他的音乐他的灵魂,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的音乐他的灵魂,幻化成了这座城市的节拍。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冲进雨中,悄悄地在他面前的铁盒子里放入一枚硬币。这绝不是怜悯和施舍,而是感激。

对卖艺者的尊重和感激,是我从中学养成的惯例,只要他打动了我的心灵。那时,一位盲人老爷爷时常坐在中学门前的一棵大树下,吹奏口琴。他吹得也许并不专业,音符和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一样纷乱嘈杂,但是他却非常卖力地吹奏着,蹙着的眉宇下是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灰白的眼睛,却显得极其认真。我和熊猫走过时,会悄悄给他一元钱,老人什么都没有觉察,继续卖力地吹奏着也许并不着调的口琴。

 

 

回国后,地铁里的广播里有一句“共同抵制乞讨卖艺等行为”。显然我有时候是不太愿意拥护这项政策的。我总觉得一座城市的灵魂,有一部分是存在于卖艺者的乐声中的。有一次,地铁车厢的那头传来一阵凄婉美丽的歌声。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诉说着爱情。接着,慢慢走近一位满面沧桑怀抱吉他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唱着歌,这首歌也许是他自己谱写的诉说他自己的故事吧。

我觉得不能把卖艺者与乞者混为一谈,虽然国内的卖艺者在你购买他的服务后会停下来说声谢谢。英国的街头艺人是不说谢谢的,甚至不多看我一眼,不论是剑桥的那个长笛演奏者,fort william的歌者,还是爱丁堡的潘神。他们并没有向我乞讨什么,他们是在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美好,而我恰巧经过,与他们共同分享了这份美好。

在北京地铁的经历,并不是都那么美好愉快。不知道为什么,当10号线经过三元桥时,就会有一对老夫妻“谢谢,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好人有好报”的声音传来。有一次,地铁很挤,我被挤在中间很费力的抓着扶手,突然,被很粗暴的推搡,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对孜孜不倦的老夫妻,在今天人很挤的地铁里,仍然锲而不舍地拨开人群进行乞讨。后来我就再也不愿站在车厢中间了,宁可找个小角落站着。前两天地铁不是很挤,但是我仍然站着,突然感到有人很用力的捅了我一下,我转身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侏儒症患者,她正在用她残缺扭曲的手,挨个地拽着乘客讨钱,嘴里照例不停的说着“行行好,好人有好报,好人工作顺利步步高升”。有的人甩开她的手,嫌恶的躲开,有的人被她缠不住,赶紧给点零钱打发,有的人看中了她那句好人工作顺利步步高升于是想跟她买点人品。当然,她收好钱后照例说“好人好报工作顺利步步高升”,然后就奔向下一个人。然而,我却为她口中的谢谢和祝福感到很害怕,因为这么美好的话语,却从一个很职业的不夹杂任何情感的口中说出。美好的祝福语没有来自真心,而是用来降低自己人格向他人屈尊俯就讨点小钱,这是怎样的一副弃绝美好情感的冷漠心肠才能说出的话做出的事,让我感到心里一阵发冷。刚来到北京和猫叔一起去西单大悦城,一下子就看到天桥下一个年轻人跪着,前面铺着一张写着什么的纸,旁边一个老人就盖着床单直挺挺地躺在烈日下。后来我们经过天桥,又看到同样的景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不太了解乞者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超越我想象力的错综复杂。曾经看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心里很是五味杂陈。但是,不管他们有多么苦难,不管他们是真的苦难还是假的,我对这个行业感到很害怕。他们在向这个世界输出丑陋,不管是在外观审美上还是内在价值上,或者说,他们利用了这个世界的丑陋,为自己谋利。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拼命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现出来,用或真实或捏造的血淋淋的脓疮降低自己的人格,以换取他人居高临下的施舍。如果施舍者正中下怀,竟然为这种他人为自己自我轻贱的姿态感到习以为常,甚至找到了一种心理满足感,那么我只能感到非常悲哀了。那是得多么扭曲的心灵,才能共同上演这一出闹剧啊。有一种“中国式尊严”最近越来越让我感到厌恶。也许爱国者们看到了会不高兴,会辩称外国也有,但是这种现象我在外国没见过,而在中国却很普遍,感到比较有中国特色,姑且冠之“中国”二字,并非恶意诋毁。这种尊严建立在对他人随意贬低轻贱的可能性上,并且为付诸这种行动而感到倍有面子。比如在餐厅中,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鼻孔朝天大喊“小妹点菜!小妹敬酒!”,看着小妹揣着惶恐的心脸上还要挤出乖巧驯服的笑容,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若是小妹不小心倒酒洒了,还可以板着脸吼一句让自己爽一下。这种人的做人逻辑,就是把人与人的关系归类于S(sadist)和M(masochist),当他们面对他们认为是“低他一等”的人时,他就是S,当他们面对他们认为是“高于”自己的人时,他就自动转换成M。在他们眼中,人只分S和M两种。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古装片,面对比自己权位高的人,臣民奴才总要撅起屁股匍匐在地,嘴啃泥一般地磕头,嘴里还要叨念着驯服的话语,若是那些人让他们自己“掌嘴”或者干脆扒下自己裤子打一顿屁股,他们不管心里怎样想嘴里仍然要“谢主隆恩圣上英明”,并作出一副心甘情愿感恩戴德的样子。当然,他们面对自己的奴才时,也会享受奴才匍匐在地对他们又恨又怕地喊出“谢恩英明”的那一刻。在这种SM关系中,没有原则没有尊严,只要S要求的,不管再荒唐离谱没道理,M必须心甘情愿去做并且作出幸福状。依稀记得小时候看小皇帝溥仪的电视剧,有一段演的是小屁孩皇帝让一位老臣吃屎,老头子大臣竟然就真的吃了。在这种SM的社会中,也许人们心中隐隐都会想成为能够有权让别人吃屎的S吧,并且随时愿意向自己的S无限谄媚以求自保或者谋利。那些展示自己血淋淋伤疤贬损自己尊严哀求别人“行行好”的乞者们,或多后少满足了人们潜在的SM心理吧,SM的社会催生了自贬尊严者,而自贬尊严者又固化了SM社会的这种逻辑。

 

 

从乞者讲到了SM,似乎有些扯远了。我喜欢街头的音乐家们,他们用自己的歌声,琴声,灵魂,骄傲,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美和尊严。

 

 

(采编:张韧刚;责编:黄理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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