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高渐离是我读史所见最具光芒与诚挚的盲侠。友人荆轲去秦行刺,燕太子及宾客皆白衣冠以送之。易水边,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众皆垂泪涕泣。荆轲复为慷慨羽声,众皆嗔目,发尽上指。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其实,荆轲与高渐离是乐队老搭档了。早前,他们在燕市中,就常与屠狗之辈痛饮,酒酣,也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到慷慨处,竟相视而泣,旁若无人。

荆轲刺秦失败后,作为同党的高渐离,为避缉捕,变更名姓,做了佣人。虽做下人,高渐离心气仍在,每闻主人家有客击筑,就彷徨不去,而且率性臧否。久之,主人觉得奇怪,有天就召高渐离来击筑。渐离也不想再隐伏,遂出其匣中筑,更换善衣而出,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秦始皇听说此事,怜惜渐离的音乐才能,赦免了他的死罪,刺瞎其双眼,仍令击筑。渐离泰然处之,击筑如常。久之,能近秦始皇身边。渐离就以铅置筑中增加重量,差不多可当哑铃用。等到再近秦始皇时,高渐离举筑猛扑始皇,不中,被杀。

高渐离出身市井,正是战国平民之侠的一个代表人物。当时的侠士,多起于草根。譬如隐士侯嬴,不过是个看门的老头,但因缘际会,竟能策划信陵君虎符救赵的惊世之举,后自杀以谢知己。再如朱亥,原本是市井鼓刀屠者,因信陵君礼遇,也能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其实,平民之侠不但犯禁,还是民间立法者——他们的法律就是道义,要用平民的道德感与侠义精神对抗庙堂的礼法,为此不惜杀身成仁,虽万千人吾往矣。从诞生开始,平民之侠与士大夫之儒就处于对立的两个集团。如王策所言:儒是官方的,侠是民间的;儒性依附,侠性独立;儒讲仁,侠重义;儒侠智,侠恃勇;儒性柔,侠性刚;儒崇善,侠惩恶。顾颉刚更在《武士与文士之蜕化》一文中透彻指出:“战国者,攻伐最剧烈之时代也,不但不能废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有甚于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溷。以两集团之对立而有新名词出焉,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儒重名誉,侠重意气。……惮用力者归儒,好用力者归侠,所业既专,则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做极端之表现……儒、侠对立,若分泾、渭,自战国以迄西汉殆历五百年。”

不少学者因为侠与儒的对立,常把侠的兴起归于墨家,这种说法并不全面。在我看来,侠的兴起乃是因为平民尚武之风及贵族养士之风的双重作用,墨家只是在此浪潮中涌现的一个大组织、大学派。并非是因为墨家兴起才有平民之侠,恰相反,是平民之侠兴起,才有墨家之拔地而起。

事实上,战国侠士的平民意味,司马迁《史记》早有揭橥。在《游侠列传》中,司马迁赞美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且将其分为布衣之侠闾巷之侠匹夫之侠三种,而无论哪种,都在强调侠的平民身份。余英时因此阐释说,中国的侠在历史舞台出现之初即有浓厚平民色彩,非贵族独占,这是中国的侠与西方骑士之间最显著的文化差异。

战国平民之侠的兴起,有两大重要原因,一是平民成为战斗之主力,二是战国独特的养士之风。

齐思和在《战国制度考》中说,战国时平民成为战斗主力,于是尚武好勇之风传播于平民,游侠之风兴焉,且与春秋时代不同。春秋之侠士刺客,限于贵族,战国则举国皆兵,于是抱关击柝、屠狗椎埋之流,莫不慷慨激昂,好勇任侠,以国士自许。

仅仅是平民单方面的血勇泛滥,不能支持侠的兴起。硬币的另一面是贵族卿相的养士及礼贤下士。战国时养士之风也与春秋时代不同。春秋时代谁若豢养私士,将被视为野心家,而战国时的养士,则被传为美谈。如《孔丛子·居卫》所分析的,春秋时代周制虽毁,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体然,养士则意味着鬼祟算盘,甚至背叛,故养士之风不得大倡;战国时代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此乃得士则昌,失士则亡之秋也,对世家贵族而言,养士从道义上已无任何污损之危险,从实用上又不得不为之,故养士之风大炽。

在以战国四公子为首的世家贵族的养士豪情催动下,原本散落民间,呈原子化个人状态的侠士逐渐被组织起来,成为一个重要而活跃的阶层。今日我们熟知荆轲、高渐离、侯嬴、朱亥、唐雎等人物,但要知道,他们并非一个人战斗,在他们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侠士群体。《庄子·说剑》篇记载,赵惠文王养三千剑士,均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显然并非贵族出身,而是草莽平民,文学修养及衣冠打扮都不够上流社会。另《史记》记载,孟尝君在其封地招揽各地任侠,连通缉犯、杀人犯也照单全收,全盛时期人数成千上万,直接就可以组支军队拉出去跟诸侯国打仗了。

侠士正是在上规模的联合聚集后,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集团,最后才能发展成为具备势力和影响的独立存在的社会阶层。如果侠士仅仅是匹马单枪的游侠、独行侠,很难长期存在,也很难对时局产生重大影响。两汉以后侠的没落,重要原因正在于此。因秦汉以后,中国渐入中央集权体制,侠作为民间或地方的一种势力,是不能不被击打、破碎的。而到近代民族国家建立,法治秩序与社会规范渐渐形成,平民之侠就不止没落,而且是灭亡了。

尽管平民之侠在今天已经很难复兴,也没必要复兴,但平民之侠的精神,仍有不少闪光点可供今人汲取。梁启超著《中国之武士道》 ,将平民之侠的精神归结为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可谓精当之论。 在我看来,平民之侠是有光与诚的,光是他的勇气、血性与力量,诚是他的道德感、讲原则与重担当。如其浊世横流,强权者肆无忌惮,大人先生却只顾坐而论道,这时,唤起一些平民任侠的精神,也许就并非没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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