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姐弟几个也是从小稻草做窝,拿着红薯窝窝头做食。就连,被称作老先生的外公,六十年代那个时候,也是挑过大粪拖过板车——书香门第这种浮于生活远离烟火的事物,或许存在保留下来的古书里。只不过,这些先人留下的古书早早已经被时代的大水冲走了,剩下的也是因着外公自六十年代后对这类无用之物的不怜不惜而潮了、霉了。
稻香
文/佘曦玥(云南大学)
写给我的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舅舅舅妈阿姨姨夫,以及我自己。
原先,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个不恋家的人。
身边有来往的,也都和我一样,都是些存四方、改现状的人。而留守家乡似乎是件很不耻的事情,意味着啃老,懦弱,无志气,或是没能耐、理想之类的。
而我也是自幼性子生的高傲好强,更加之,母亲拉扯着长大,生活每每捉肘见襟、活得样样不如邻人。心里总是有那么些攥紧拳头般的痴想:人生就像迷雾森林般充满着无数的可能性,为什么我就要活得如是,难道我一辈子要困在这里,自甘平庸?
也是因为有如此幼稚的信念,每每生活加之以自我感觉无法承受之轻时,也是想着争一口气,想着改变别人可以改变。
如同一个征途的战士,一心向着前方,撒手而去,去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我妈每次怨我,总是一意孤行、报喜不报忧。明明是不胜唏嘘,她自己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抹了几颗泪珠。
连明里谈过的几次恋爱,也是踩着男人的脚步,去深圳来云南,东走西顾,听自己听不懂的方言,咽下自己不熟悉的菜肴,以及慢慢模糊了的乡音。
天上有风起云涌,如同不同的城市之间,却不会为你一个人停下任何脚步。
慢慢学会成熟懂事,为自己的抉择有所担当。我母亲也每每告诫我:“如今要好脾气,要恭顺,出去了就真是代表着自己家的教养……”好几次说得我几欲哭出来。
时至今日,才深刻体会到一个关于故乡的归属感。
那个,我曾经不耻过的、一心想逃离的、我初始的存在。
前阵子二表弟和父母吵架,阿姨姨夫催着我去教育他。我拿着电话,思索着半天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也只是无奈地长叹一句:你要听话,要乖,我们这些表姐弟们往后就难得聚在一起了。
二表弟不置可否。想想他现在读高三,也未必了解我的心情。
近日,我时刻会想起住在老家的日子。最最不经意间,一个关于闲散的、村庄的记忆就会如期而至,仿佛眼前就是遍地的水田和养着红菱的池塘,或是纵横交错的水渠。
因为离城区不远,水田过去便是真正县城的全景了。所以,那些绿色的稻苗和静静涌动的水流,隐隐约约地就把宁静与喧嚣隔起来。
太阳会从最远处的矿山上升起,映得那座煤山有水墨般的青晕。而每每暮色四合,远方的农田和近处的池塘却是均被染上暖黄的色调,如同融化在这片土地上的红糖水般。
门前时不时地坐过担着扁担的农人,碰上了还会停下来,抽根自家卷的纸烟,然后叽里呱啦地拉扯几句。不过,大多时候,经过的都是仰着脖子,嘎嘎着的聒噪的鸭子,自负矜持,不怎么理人。
老宅。
据外婆说外祖上依稀是个有名的读书人士,这房子正是这个地方有名的院子,甚至有着偏院和阁楼。然而,这一切现在是看不到了,只剩下背山依水的正宅——没有山海经也没有阿长,真真是没落了。
自然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我外婆嗓门奇大,时不时能吼几句国骂,一巴掌抽得我们这些小辈晕头转向。母亲姐弟几个也是从小稻草做窝,拿着红薯窝窝头做食。就连,被称作老先生的外公,六十年代那个时候,也是挑过大粪拖过板车——书香门第这种浮于生活远离烟火的事物,或许存在保留下来的古书里。只不过,这些先人留下的古书早早已经被时代的大水冲走了,剩下的也是因着外公自六十年代后对这类无用之物的不怜不惜而潮了、霉了。 幼时,也只有小辈的我,才仗着宠爱,有那个特权可以在外公的柜子倒腾,时不时能翻到几本好书。七八岁的时候自然对俄罗斯文学或是《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的、罗里吧嗦的文字甚是不喜。后来居然翻到了一本精装的魔术大全,足足有一本汉语词典那么厚,还配上彩图——我极爱这本书的。
尽管如此,老宅依稀可以看到往日的光辉:房子是高一点的,正中央铺着青石板,需拾阶而上。而青石板旁,则别致地依次种些水仙、美人蕉、夜来香,以及说不出名字的花树。各种不同用途的小房间还是在浩劫下多少残存了些下来,偏房正厅倒是齐全,像落魄的大家闺秀,衣不遮体但也不失礼数。
屋外还有个大石磨,只是没有毛驴了。
而,去正厅的门槛是有些些花纹的一块长石头,应该是山上随处可见的石头打磨而成,然后寻了人雕了些喜鹊梅花之类吉祥之物,常年打磨之下,喜鹊的眼睛倒是越发光亮。夏日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有些许的阴凉,外婆打着烧炉子用的蒲扇,扇出来一股烧松针的味道。或是百无聊赖的午后和大表弟熙洛趴在上面眼巴巴的等着买雪糕的叔叔走过……
屋外从晒谷坪过去便是一个池塘,早些年还会时不时地有几个红菱可以采着蒸着吃,后来只有水葫芦了。外婆说那只能喂猪,我硬是不相信要捞上来看看,在湿嗒嗒的一对绿色水生植物里翻开翻去,恼得我外婆直跺脚:“舒宝的女儿生得真真是霸蛮!”
池塘的左边是口露天的方井,井水碧绿碧绿的,想必是里面的水草多了的缘故。小时候我没得权利去靠近那口露天的水井,我妈会讲些淹死多少个小孩的现实主义故事来教导我,而我外婆直接讲一个浪漫主义的传说来恐吓我——水里面有“豪胡子”。
“豪胡子”八成是外婆杜撰出来的一个类似于鬼怪或大灰狼的东西,我倒是懵懵懂懂吓了好几年。不许去阁楼偷吃红薯干和麦芽糖,因为有“豪胡子”;夜晚要回家,不准在河边玩,因为有“豪胡子”……甚至为了压制我这个霸蛮的长女,有一头长发的姨夫经常扮演“豪胡子”的角色——我现在怕黑怕水甚至对我那位特别喜爱小孩子的慈祥的姨夫隐隐有一种畏惧的心理,或许都跟“豪胡子”有关。
池塘的左边是家里面的小果园,种着葡萄、桃树、枣子树之类的,五彩缤纷的。对于小孩子,最好的,倒不是水果,而莫过于夏日栖息在树上的一种甲虫,金黄色的壳在阳光下有彩虹般绮丽的色彩,我们称之为凤蚜。那种虫子着实笨,用棉线缠住脚,一个手牵着就会绕圈圈乱飞,嗡嗡嗡的笨得慌。
桃浆也是好玩的东西,干了后是琥珀色的半透明状,被我们当做是演戏时的珠宝。有一段日子我还拉着大表弟熙洛到果园里找过蝉蜕,据说是药材,我们也有好些收获,还商量着换了钱后是买冰糕还是洋画。只不过小孩子兴头一过,也不了了之了。
后来,阿姨每年夏天会到老家的果园摘些果子会,因为现在已经无人看管,能摘下来的都是没熟的。但仍细细洗了,盛在精制的果盘里,全家人吃得都不胜唏嘘。
关于池塘最最好玩的便是干塘的时候。
一个村的青年汉子负责水排和抽水工作,等到可以看到泥巴的时候,几个年纪大的孩子挽起裤脚跳到已是沼泽的池塘,扑腾着摸鱼、摸田螺、捉泥鳅什么的。
年纪小的要下去,旁边必然有母亲拉扯着,哄他泥鳅就是咬人的蛇。若是再哭闹,一旁工作的父亲上来就是两耳光,孩子脸上必定出现沾了泥巴的大手印。男人不解恨,连着妇人也要骂上几句,方才不耐烦地喊着妻子带孩子回家,顺便把在打着小牌的二弟叫过来抓鱼。
村里的女人们翘首期盼地等着自己的丈夫、儿子或是弟弟能有个好“收成”回来。我家就我外公和舅舅两个男人,所以每次都是带些田螺泥鳅回、有时候兴许能捡回几条别人不要的小鱼。可家里还是要准备烧一大盆水煮田螺,水蒸气里一家子妇小欢天喜地地等待着。
干塘过后的日子里,女人们便寻到了自己的活计——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闲聊还隐隐有这样的八卦:谁家捞得最多,谁和谁干塘时闹矛盾了,谁家小气死了……在午后的阳光被一一剥成一颗颗瓜子,送进一张张蠕动的嘴里。
我很是喜欢这种全村人一起出动的活什。
譬如过年时候要磨过年豆腐,也是分工明确的,推磨的,滤豆渣的,烧火的……我家又是村里唯一一个有石磨的,甚是长了一口干糖时候人丁单薄的恶气。大清早的,舅舅就要跑到邻村牵一头毛驴回,而我那一整天都兴致勃勃地围着毛驴转,欣喜地拍拍它的背,摸摸驴屁股,尝试着要它背着我走,或是跟它大眼瞪小眼。
等到开始磨豆腐的时候,小孩子便安静下来,只需拿个盛了糖的碗蹲在旁边,拿着筷子不耐烦地敲敲,直等着拿石膏点好的豆花倒到碗里便心满意足了。
外婆总见不得我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气着在我脸上捏一把:真真是一群叫花子!
我深吸一口豆香味,捧着碗,笑着跑得老远。
除了这些外,也曾被外婆带去临村打瓷耙。只不过都是机械化了,真是一点味道都没了……
麦芽糖倒是一直在吃,却没有看到过生产过程。后来看到有收购柚子皮的,才直到那种柚子糖是取皮上白色海绵状的东西,腌在糖浆里,入口是绵软香甜的。只不过我不大爱甜食的缘故。
像爆米花或者画糖画这些,全国都会有吧。
还有什么,就真是记不起了。
倒是高一的那年端午节,到处都是细雨的阴霾日子,却也是颇为凉爽,甚至有点白娘子初遇许仙时那种烟雨西湖的影子。
老爷子一时兴起,全家便齐齐地回到老家过节。还是那样的断井颓垣,之中居然隐隐有粉红色的花开起的迹象。老屋的屋檐淅淅沥沥地滴着雨珠,只是雨珠落下处的泥坑比以前更深更大了。而屋前的水田大多用水泥砌好,铺上了塑料布,养起了龙虾或者王八。
我们这几个小孩衣着光鲜,隐隐有一种矜持和骄傲,真真像从水田那边的县城过来的样子。时逢养鱼苗的时机,也是对水渠里偶尔跳出来几条五彩的鱼欢欣鼓舞。或者,指着田埂旁的鱼腥草,故作天真地问母亲:“这可是可以吃的东西?真臭呢,怎么能吃呢?”——那般大惊小怪的模样现在想来真是装腔作势。
而我幼时喜爱的那本《魔术大全》,再也寻不着了。
等到把关于这些都细细想完的时候,才想起因为城市扩建的原因,这种种在此时早已淹没于机器的轰鸣还有水泥的冰冷中去了——老屋真正是老了,无论曾经如何荣光。
舅舅说,给他200万也不会回去种田。想来,高一时就没有了鸡犬相闻,阡陌交通。
而我,98年离开老屋之后的日子,开始学分子分母,考上高中后上了所普通的大学,追寻着别人的足迹来到别人的家乡,忙着写论文、斗地主或是长睡不醒,哭着笑着还流着泪,自以为是地长大着……
终于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要离开这里。而最终我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编者注:本文作者为北斗宣传大使“斗女郎”的其中一员,同时也是本文所有配图的模特儿。
(采编:黄理罡;责编:黄理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