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注:《诗探索》杂志2011年第三期在“选读与欣赏.文本内外”专栏发表诗人韦锦的长诗《蜥蜴场的春天》,同期发表作者自述,以及唐晓渡、刘亚伟、许艺对这首长诗的评论。本博将连续刊出以上这组文章。

   
“这首诗的确有点长,但是我希望朋友们,耐着心,好好读完。你会不虚此行。因为你是在和这个时代的良知沟通,与这个时代一颗睿智的心交流,你在接近光明。我要说,因为有了这首诗,这个时代不再平庸。很多年以后,也许因为这首诗,这个时代会被人不断地提起。”

 

 


     

 


我的诗不会在意那些拿着 一毫米尺子丈量远山的人。


对于蚂蚁的同情,并不意味着我同意蚂蚁对一片草地的判断和感受。


对于那些巨大的事物,我的感受和判断不管自以为是或自以为非,并不意味着就有理由博取它们的同情。在它们眼里,我是不是比蚂蚁还小,小得借助仪器也看不见?

                                     
——蜥蜴场猎人手记

 


谁把我刻满屋宇又关紧门?谁用赞美贬斥我


谁把我举成一面薄薄的旗帜?谁在离开之后走近我


是谁?是谁一直在找我?


我一直在这里。在你最后那句诗的后边


在老虎额头摘去桂冠的那刻


石质花纹波动以前,山民组建部落的歌声


刚刚响起,一切还没在树梢落下


北方的槐花和南方的槟榔,在想象中彼此怀念


那疼痛的眼睛,漫山遍野的果实,那些


火红的樱桃,悲哀的罂粟


我一直在这里,像等待救兵的将军,避开胜利的勇士


我是陷入思想的顽石,绕开归途的浪子

 


是谁一直在找我?我从来没有走开


我已坚持到最初的时刻


那些可怜的朋友还在做最后的坚持


我不叹息时光不返


我要回到有空间的时间


我会找到有时间的空间


在缓慢退化的人群中,沙沙作响的停滞咬紧牙关


在石头里生根的除非石头。鱼有水,山有云


峰峰相连晴空万里的蓝。我比骆驼还迟钝


让沙漠一年比一年心软;我快得让马蹄冒火星


我领着河流跑遍草原。我在泰山脚下萎缩


景仰让我的腰屈服,崩溃让我的渴望崛起


世界在开始的地方把我打断

 


而我一直就在这里。四月的空气蓄满浮力


谁不渴望飞翔?谁还满足于一只风筝?


谁让精神受挫的人安于物质补偿?


谁让失去自由的人失去对自由的渴望?


谁说那个疯子不比我们都正常,当他不合时宜地到处乱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硕大的族,这个起伏不息的群


这个沙一样的集合,铁一样的板结


这一个接一个的生长——只有欲望,没有梦想?


我是水和时间冲不走的记忆,我不是污渍,是嵌痕


我是最轻盈和最沉重的那种,年年开春拒绝撂荒


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起点,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


我可以被打败,不会被消灭;我可以被亵渎,不会被污染


我祈望雷霆的速度和缓慢的时序

 


这个夏日清晨,暴雨过后的安静,体液放慢蒸发


那些树在我身边走过,用满身叶子反复打量我


我在遐想中忽略的东西层层聚拢,它们不打搅,不参与


它们在实有的层面有序排列,不是让我抓住


它们让我松开手。它们告诉我


世界不是事物间的关系,而是有关系的事物


生命不是路的长短,而是路过的多少。丰富不是火焰的堆积


是你经过了,还有什么经过你;你点燃了,还能多少次被点燃

 


到了夜的后院,你会发现我一直就在这里


人类的漫漫长夜还没到来,尽管


星星都在变冷,地球越来越热


越来越热的眼睛,越来越冷的光亮


我还有保持从容的信心,我还爱着我的女人,花朵和落叶


我还有好多泉源,好多的云彩挂满我的诗篇


包括在电脑上奔忙的手,耕耘不止让幻象生成


还有我的父亲,他来这个世界受苦


现在去另一个世界保佑我。他让体积变小,好镶嵌进,好连接起


一个祝福的序列,长长的序列

 


没有穹顶的房子是最大的房子


接受嘱托的额头闪闪发亮。我的脚步越来越急


我的心越来越轻。我规划的星星一盏一盏打开


我筹备的天空一小块一小块诞生


我不再说我爱,我恨,我要,我放弃,我的翅膀老是走不出我的梦


我说我在,我是,我正穿过黄昏,黎明在窗口发白


我所蔑视的东西渐渐可爱。细小推动巨大,水滴集合起尘埃


仰观,俯视,从近处望远,将衬衫洗净,把火焰拧干


一些浅薄的话我津津乐道,失去体温的蛇溜进草丛


对于失望的城市,我希望图书馆越来越宽敞,公共厕所越来越干净


对于灰心的乡村,我祈愿正义照临起点,耻辱不再是老茧和泥巴


对于这块土地,我要说,什么都不能压倒一切,什么都不能推迟春天


否则,孩子由魔鬼接生,死者被趁火打劫


要挟从开端开始,盘剥在终点还不结束

 


我的诗不能阻挡一辆坦克。我的诗不能垒成一座塔


我不能退缩。我的诗可以退到最后的边缘


我要——让激情来自力量,温柔出于刚强,理想回到天上


“淌满河流的大地,鸟声叫遍周围的山岗”


不错。是的。诗人也该经受提问和反诘,所有发光体都要验证通过


不错。是的。人类的漫漫长夜还没到来,一个族群的黑夜已走到中央


谁在此刻醒来谁就是盲者,谁在这时张口谁就是哑巴


这是不是下一个结局的先行部分?你有理由庆幸再不梦中忙碌


人们说,天亮后的喧嚣照样通向黑暗,诗人不外乎两种用途


肮脏飞舞成垃圾,干净被用作手纸。其实还有一种平静的节奏


拉直的旋律在空中延续,折叠翅膀的鸟包揽重要演出


我看见宫廷侍卫涂白了鼻子

 


当浪漫等同于幼稚,成熟演变成庸俗,怯懦不再是羞耻


意淫代替行动;当良知被指斥为洁癖,逐臭的笑脸仰望树猴的屁股


当反叛摆出被叛的架子,既定的口形,通用的调式


当诗人厌恶、蔑视赛义德,桑塔格,哈贝马斯


当沾沾自喜的手掀开裤子,勇气仅用于比赛腐烂、无聊和脸皮


当走出象牙塔的尊贵走进反复装修的卧室,巴赫成为彩铃


凡高像一摊拖布寒碜又忸怩


当同情小羊羔但一直喜欢狼的茨维塔耶娃被拆装成破碎的零件


“狼爱上羊”的歌声反复手淫麦克、酒吧、
mp3和麦乐迪


当凋敝的乡村,受损的面容,不会控诉的母亲,却要感激那虚假的光辉,无助的泥潭越陷越深


当扎堆取乐的浪子放声礼赞“黄金在天空舞蹈”


曼德尔施塔姆在异乡的风雪中绝望地扭过脸,冷笑,耸起肩胛骨


我要告诉身边的朋友,首先告诉我


我不是说到,我要说破;不是一千次兵临城下


放下吊桥或拆除篱栅。我的尖锐要通过中心,播谷的人到达四周


在因为灵魂取缔肉体的年代,谁拥有开门的夜晚


在因为肉体取消灵魂的黄昏,谁销魂在路边?像止不住打嗝的


垃圾箱,止不住发霉。像年老的妓女


恋恋不舍,反复回味,给人取乐的快乐,自醉醉人的迷醉


被拒斥的命运是不是缺乏有效的拒斥


得到了不该得到,舍弃了不该舍弃,虚掩的心扉工于修饰


屈原,李白,泰戈尔,这些愚蠢如石头,烂漫如虹霓,


这些痛苦者,幸福者,低贱的求告者,傲慢的唾弃者


这些抛弃时代的人,这些被时代抛弃的人


仰望着蓝得发慌的蓝,空得发慌的空,百年……千年……


清高自持,又感慨生不逢时


心雄万夫,却追不上古人,等不到来者。千古的浩叹经久不息


区别在于,浩叹仅仅是浩叹,浩叹从不当作丧失行为能力的托词

 


我不能不一直在这里。和那些盆景:松树,细叶榕,苔藓一样的植物在一起


只是,绝不把一把土当成大地,把一滴水当成江河


我要说,和退潮后的潮声一块说,和流不断的流逝一起说,


如果我是星星,我不怕和黑暗在一起;如果我是谷子,我不怕


和马粪在一起;如果我是莲,我不怕和污泥在一起


实际上,我同时也是黑暗,我——也是马粪,我也是污泥


我是对峙又是交汇,是挣脱又是返回。我扛着小雪橇,跟着


搬家的队伍,走在夏天发软的人行道


我不是英雄,但不是俗子和懦夫。我不会睁着眼睛做梦,闭上眼睛远征


我要做的事情谁都能做到


而重塑尊严意味着领受屈辱。我不再祈望


“警察在路边种花”,鸽子整天衔着橄榄枝,钟楼


一如既往地报时,灯塔在迷雾中发出启示


我要单独行动。


我要和捡拾废纸的人,挖掘黄金的人,修筑堤坝的人,疏浚河床的人


和原告与被告,鞭子与脊背,雇主与雇工,小姐和房客,劳心者和劳力者


和狱卒,囚犯,流氓,无赖,吸毒者和乱伦者,黑社会的老大,公器里的老鼠,银行里的臭虫,和所有糟践与被糟践的东西一起,


从学习算术开始,从清理错字开始,从拯救常识开始


把三七二十二还原成三七二十一,把春天重新列入四季


让“爱”回到“愛”,船绕过谎言。让奴才不再注册成主子


偶然的花开不再霸占必然的果实


让失去鞋子的人不再失去脚,忍受绳子的人不再忍受镣铐


一种幸福不再推广成所有人的幸福


个体的苦难不再成为群体的悲哀


让多元不再成为无序的借口,秩序不再成为打手


让折叠翅膀的鸟不再把翅膀当成纳凉的折扇


让非诗走进诗,让声音离开嘴,让海成为海


让重成为质量,轻成为飞翔,空成为辽阔


让没有过去的人回过头,让没有远方的人抬起眼,让没有现在的人打开手


让速成的街道把脚步放慢

 


我要一直在我不在的地方。异地的风雨照样打湿我的衣裳


诗要有诗人的体温。诗人要为那些与诗无关的事物歌唱


林荫道请铺好你的林荫,野山坡开满你的野花


通电的壁炉请把电通好,互联的星空请叫醒每一颗星


玄想的幽谷请把深涧敞开,雪天的小酒馆请晚些打烊


着急的单行道请不要逆行,邮箱里的信请不要迷路


弹琴的儿子请不要关紧门窗,还有亲人的眼睛和发热的手心


等我转过身,等我说出那句话,我的忠诚不会让你等太久

20076月至8


注:

1、“警察在路边种花”、“淌满河流的大地,鸟声叫遍周围的山岗”,系当代诗人王黎明的诗句。

2、“诗不能阻挡一辆坦克”,爱尔兰诗人希尼语。

3、赛义德,即爱德华·赛义德,被称作“批评的良知”,“当代最伟大的学者”,“为学界内外成千上万的人们开辟了全新的思想和研究领域”。

4、桑塔格,即苏珊·桑塔格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当代最有独立精神和最受争议的作家和评论家。

5、哈贝马斯,西方社会学家、哲学家,在德国、欧洲、北美哲学社会学界有广泛影响,是已经载入各国哲学教科书和社会学理论教科书的当代重要思想家。

 

 

作者自述:

 


无声息的转弯

 


一首诗的写作可以历时数年。我是指对一首诗写作的准备。而且不是像大诗人李贺那样对于零星诗句的日常积累。


从上个世纪
90年代初,我开始有意摒除诗中的浪漫成分,以及特意求逐新奇而导致的荒诞和怪异,试图让创作和生命的轨迹重合,从青春期写作的泥淖中拔出脚。那是无数人被强行扭转生命方向的严重时刻。我的选择除了表层的自觉,实际上还吻合了时代的症候。被控制和被驾驭的命运让我在回首中少有自豪,即使我的写作由此走上了也许更为正确的道路。我甚至依然固执的坚信,那些青春光亮的倏然消失实在是太过沉重的代价,它换取的一切已经不是——是否值得的问题。


大概是天性的执拗让我在此后的惶然和恍惚中不致沉沦太深。就像喜欢古典音乐和古典诗歌(不唯古诗)一样,对端严、庄肃、从容、高古之类概念的情有独钟,使我下意识地抵触从当时一直到今天还在流行的过度符号化的口水、排泄、自毁和自贱。我明白一首诗所败坏的远不止是阅读者的胃口。我痛感这些也许正常的自然反应暗合某种文化策略——即在整体形象上对诗人的毁损通过诗人的自我毁损来完成,使之最终步入能量稀释乃至蒸发的境地。作为对这一领域内话语权剥夺的有效步骤,其目标庶几达到。意识到这一点后,随之降临的乃是一种弥满心头的羞辱。不过这样的意识同时也赐予我一种至为宝贵的恩惠——对诗人命运的不甘。


我不会任随自己扮演命定的角色。必要的亮度,和生命同步的温度,黑暗中的事物尚可测量的深度,与信仰、良知等古老概念同质的灵魂的力度和强度,即便不是我度过洪流的挪亚方舟,也是我抓住不放的稻草和木板。我曾在一首诗中写到——作为一块顽石做最后的坚持。尽管多少带有虚张声势的成分,架势远大于本事,却是那时镇住自己的最有用的方剂。


怎样逼近一个时段生命存在的真相,揭示灵魂密度增减的趋势,关注现实又不急功近利,持守和追求平实典雅又不影响诗歌理应具备的难度系数,使我十几年来的写作较之此前具有了必要的连贯性和自觉性。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或是说在诗意的核心不断凝聚的过程中,我于
2007年春夏之交写出了《蜥蜴场的春天》。直到盛夏时节,我才把它呈送到几位素所敬重的师长面前。他们的表扬和鼓励在促使我不断致力于新的创作的同时,又不时地反复打量这首也许标志着我在悄无声息中巨大转弯,或者是灵魂在持续生成中找到新的阶梯的诗。在诗中,一个置身蜥蜴场的猎手,尽管带着命定的胆怯和犹豫,但其勇气和心力至少足够用来和蜥蜴保持对峙。


对于此诗我有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因此我不止一次仰起头,望着冥冥中那慈惠的垂顾者和阅读者,惴惴不安而又固执地呢喃: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纯粹。不是有什么就一定——是什么,但还是请让我有什么就有什么。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准确。不是含混和模糊,也许是由于过分巨大或过分细小不易看清。请允许我不把诗写得那么流畅。甚至我想在有些地方留下硬伤。因为那些疙疙瘩瘩的事物不会轻易退出我的思想。请不要把我的直率当成冒犯和狂妄。它毋宁说是一种更高的敬意和祈求。

201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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