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慕春 | 评论(0) | 标签:纳博科夫, 《洛丽塔》, 亨伯特, 相似与原创, , 虚构与真实, 恶棍传奇

与他最富盛名的《洛丽塔》一样,这是一个恶棍的故事,那么作为《绝望》中疯狂堕落的主人公赫尔曼先生,与作为《洛丽塔》中梦幻绮思牺牲品的亨伯特先生,无论站在纳博科夫还是读者的视角,二者之间可有什么认知上情感上的微妙联系?

对于这个评论家注定要问到的问题,比如说“不可避免地,有人试图在我一部比《绝望》晚许多年写的小说里找到我从《绝望》中提炼出来注入故事叙述者言语中的那种毒素;对于读者这种努力,当时我无法预见,也无法阻止。”

我们很想听听纳博科夫本人生动有趣的回答,或者我们就可启悟赫尔曼先生与亨伯特先生的内在区别:“如果说赫尔曼和亨伯特相像的话,那只是说同一个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画的两条恶龙相像而已。两人都是神经官能有问题的恶棍。但在天堂里有一条绿色通道,亨伯特得以每年一次在薄暮时分在那儿散步;但地狱却永远不会假释赫尔曼。”(上海译文出版社纳博科夫著《绝望》“前言”第3页译者 朱世达))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欺骗专家,在他这部貌似日记般的回忆——遐思录里,意识经常抛锚的他——明确供认自己是个直言不讳的谎言缔造者,“说一点离题的话:那关于我母亲的描述全是谎言。事实上,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朴实而粗俗••••••因为这显示我性格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一面:骗人,面不改色,还充满激情。”(正文第2页)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还有他的记忆。所以,按照有些评论家的阐释,纳博科夫通过这个人物种种自白,反复暗示这个关于“绝望”的故事是虚假的,它绝不真实,这是艺术,彻头彻尾的艺术,艺术讲究的是原创性而不是相似性,是虚构而不是真实,是王尔德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但又不像他们那么口号标语式的自我标榜。“我就是我自己,不要把别人与我混在一块!”,只要与纳博科夫一真正接触,读他的书,接收他的“访谈”,深入他的文论,我们总能感受他艺术的超越以及超越艺术本身的卓越人格。他从不模仿任何作家,也拒绝承认任何作家对他有过“决定性”的影响,他就像他笔下的每本书、每个人物般——“独创”,对于他来说,《绝望》绝对不是他心目中“愚蠢”的“共产党评论家”(让•保罗•萨特)在一九三九年为法文版《绝望》写的那篇文章所谓:“作者和主人公都是战争和移民的牺牲品。”在纳博科夫心目中,赫尔曼就是赫尔曼,他既不是想当然的亨伯特的“前世今生”,也非作者道德理想的任何戏剧化的“投影”,他就是他自己,一个相当“原创”的赫尔曼,或者,赫尔曼的赫尔曼。为此,纳博科夫正告世人:

“《绝望》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样,不含有对社会的评价,不公然提出什么思想含意。它不提升人的精神品质,也不给人类指出一条正当的出路。它比艳丽、庸俗的小说含有少得多的‘思想’,那些小说一会儿被大吹大擂,一会儿又被哄赶下台••••••让我再补充一句,以防万一,研究文学‘流派’的专家们这次应该聪明地避免随意给我加上‘德国印象派影响’:我不懂德文,从没读过印象派作家的作品——不管他们是谁。另一方面,我懂法文,如果有人把我的赫尔曼称为‘存在主义之父’,我将会兴趣盎然。”(前言第3页)

很明显,两位大师说不到一快去,纳博科夫对于萨特的“愚蠢”,以一种幽默风趣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揶揄。情绪化的“愤激”显然。但我们不免产生一点疑惑,那么这个恶棍赫尔曼先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是否真正印证“捏造”他的人所暗示的,是戛戛独造飘渺难寻的真空人物,不带一丁点“思想”痕迹在我们眼前心中撩拨着我们这些——读者——惯有的好奇心。一句话,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骗子?

其实,赫尔曼先生正式身份不是一位骗子,而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一位生活在爱沙尼亚说俄语的德国人的后裔,或杂种?谁知道呢,要知道我们的赫尔曼是个••••••他从事巧克力生意(一种浸透了甜言蜜语的谋生之道),目前看来是位成功的商人,虽然有些促狭的人会嚷嚷往往商人——也是骗子的一种,而且还未必有赫尔曼先生那么坦白。

有一天,一个满布着意外惊喜的下午或早晨(不要相信赫尔曼的“忠实记忆”),赫尔曼先生来到布拉格的比利牛斯山上散步,落日的余晖仿佛随着他的光洁鞋面一起轻轻摇曳,为了证明赫尔曼描写景物的手段,我必须把这段简练动人的景物描写披露给大家。“空气冷冽而清新,天空中散落着斑驳的蔚蓝;远处的风儿沿着逼仄的街道吹拂着;有一片云彩不时遮掩阳光,太阳躲过了云片重又像魔术师手中的硬币一样出现了。”(第3页)

就是这个纳博科夫一贯带着梦幻色彩描摹的比利牛斯山麓,那个流浪汉出现了。原创性的赫尔曼与他极为相似的摹本菲利克斯在这里相识,就像孪生兄弟一样,“两个人像两滴血一样相像,这本身是否就是一件罪恶?”(第16页)

那么按照有些人的构思,这是否意味着纳博科夫即将为我们呈上一个富于传统的叙述主题:两个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由于离奇的命运作弄,一位成为生活的王子,一位却沦为社会底层的瘪三,或某个专为别人垫背的角色,许多年以后,由于离奇的命运好比冬日过后惊蛰时节的某条爬虫,蠕动着,伸出一个长长的懒腰,作为它大显身手的标志,告诉我们,一场有关《王子与瘪三》的惊险故事就要神奇展开,彼此的角色遵循着纳博科夫从古罗马戏剧家或者莎士比亚那里偷来的桥段——不断地被人们有意无意的调换,煊赫与平凡的深刻对比吸引了一波波上至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下到市井穷巷某位落魄的、拥有真正公主般的美丽的小丫头的眼光,一头亮丽的金发后面总有一个如巫婆般龌龊、如噩梦般揪心的后母的声影在闪烁,发出咬牙切齿痛恨社会不公的乖谬颤音••••••

不不不,纳博科夫不想这么复杂,他早为赫尔曼量身定做了一套“杀人骗险”的丑陋衣裳,而最恶毒的角色还是要他本人来扮演,因为他在这整整十一章的长篇布局中,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这“孪生兄弟”的意外相逢暂时是个引子,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因为现在我们还不清楚赫尔曼的财政状况,同时,最根本的,我们还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做赫尔曼的家伙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远离家乡的捷克认识一位叫做菲利克斯的流浪汉,就因为他们长得相像到酷似?

原来在此之前还得引出一个人,赫尔曼先生的妻子的表哥阿德利安,他具有几乎所有西方世界艺术家的共同特征:好吃懒做,酗酒滥饮,除了不事生产伸手借钱,没有丝毫经济观念;如果没有成名,永远是对自己卓越才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实崇拜者(我避免说唯一)。但对于艺术家的种种陋习,赫尔曼从来不置可否,因为他也许根本就不关心除了巧克力以外的任何事情。当然,为了连缀起情节,从而跌跌撞撞奔向高潮,纳博科夫还为这位艺术家首付一百马克,在距离柏林三个小时车程的一片森林里购买一块地皮,它象征性表明即使你想要一件凶杀案发生,你也需要构思一位地皮便于操作,“这地皮足有两个半网球场那么长,紧邻一座风光相当旖旎的小湖。”同时,他也需要赫尔曼到那有着两株“连体的白桦树”的地方去熟悉一下环境,那地方过于幽僻,很不好走,于是他们三个人开车进入的时候,纳博科夫的为了提前调剂凶杀的气氛,笔调是非常幽默的,“颠簸让我在座位上蹦了起来,在我旁边丽迪亚蹦了起来,在我后面蹦了起来,他不断地说:‘我们将很快(车颠了一下)进入森林(车颠了一下),然后(车颠了一下)是石楠矮树丛,路就要好走一些(车颠了一下)。”(第33页)

从三、四两章开始。罪恶渐渐显现出它的狰狞面目,但还不明朗,尽管我们知道赫尔曼的巧克力生意陷入低谷,我们还知道他开始联系上流浪汉菲利克斯先生,但我们现在与菲利克斯一样,还无法获悉或是赫尔曼或是纳博科夫或是无常的命运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我们只是隐隐觉得(假设没读过前言而又过于敏感)赫尔曼有个计划,而这个计划与菲利克斯有关,并且,还意味着“相似性”将在这个计划当中扮演一个重要的位置。

随着戏院布景的展开,赫尔曼开始悄悄策划一切,他写信告诉菲利克斯——他的孪生兄弟——为他找了一份永远不可能匹配流浪汉的工作;他在最好的朋友面前造成一个生活陷入—逼近——自杀的低谷的假象,言外之意是“相信我们,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有人死去,那多半——一定就是我。”他告诉自己的天真而傻气的妻子,他的巧克力生意归于破产,而现在多年未见的兄弟突然出现,因为堕落而羞于人世,准备用洗刷苟活之耻辱的良心之举来赎清他对哥哥的莫须有的愧疚(菲利克斯被赫尔曼虚拟为一位潜逃的杀人凶手,因饱受良心的挣扎而决定为自己的哥哥贡献余生)等等等等,一切都在赫尔曼天才的头脑中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因为他笃信“偷窃是人对一件事物的最好的褒奖”,只不过这次是人的生命外带难以想象的高额赔偿。

有几段对话值得注意,当丽迪亚为这个计划感到犹豫彷徨的时候,赫尔曼发出这样的哲学辩证,“你必须懂得我们在这里进入了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这个境界就是:菲利克斯为我而死,而由于那戏剧性的“相似”,我为自己领取保险公司的赔偿,但实际操作的丽迪亚必须在我被确证已被谋杀之后,与乔装打扮的菲利克斯会合,然后在法国巴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让我们下半生的美好时光饱受甜蜜幸福之光的笼罩,可以想见,这时对于精通极端唯我主义哲学的赫尔曼来说:沐浴其间,滋润无比。

犹如天使与魔鬼的较量一样,赫尔曼与菲利克斯围绕着“彼此的信誉”问题,同样展开一场智慧的较量,虽然几经反复,最终还是菲利克斯这个弟弟败给了赫尔曼这个哥哥,在我们的记忆里,老谋深算的,总是哥哥。

“我越往下写,就越感到我不能将故事就这么撂下,我必须坚持写下去,直至达到我的主要目标,我当然会冒险将我的作品发表——其实也无所谓风险,因为我的手稿一旦寄出,我将隐没,这世界足够博大,完全能让一个蓄胡子的安安静静的人安身立命。”(第141页)

至始至终,菲利克斯都不知道赫尔曼要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工作,“难道就是冒充他的样子这么简单?”他也许会在心头发问,他把我带到这片森林,一个有两株连体白桦树的地方。然后他把他套在外面的两件衬衣脱给我一件,接着,还有短裤,还有袜子与袜带,然后一个酷似赫尔曼的菲利克斯就出现了,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那艺术家购买并充满艺术幻想或狂想气息的森林里,我端详着你,你端详着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面对面站着,等待高潮的出现。

“当他走近时,他挺了挺肩膀,假装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子来。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了吗,’我不断地大声说。‘等一等,让我彻底地想一想——是的,似乎一切都做好了••••••现在转过身来,我想看看后背的形象——’

他转过身来,我往他肩膀中间开了一枪。”(第153页)

赫尔曼干掉了菲利克斯,赫尔曼成为了菲利克斯,但菲利克斯至少在大众与警探看来,却始终没有成为赫尔曼。骗保计划失败,正如许多评论家叽叽喳喳地对着纳博科夫说,我知道,你的赫尔曼代表原创性,艺术的原创性,而你的赫尔曼与菲利克斯的关系代表相似性,艺术的模仿产生的相似,但是,你用赫尔曼的失败,你用他对相似性的迷恋的导致的严重溃败向世人表明:在这个世界上艺术的原创性是第一位的,我要用我的《绝望》让世人证明:一,赫尔曼是个骗子,他的记忆未必可靠,这意味着艺术的虚构性;二,赫尔曼被相似性蛊惑而身败名裂,这说明世界上只有一个赫尔曼,他的无可代替象征了艺术的原创性;三,萨特先生用政治来图解我的艺术,这好比强权对半个世纪以来的纳博科夫的粗暴侵犯,政治与艺术无关,而艺术应该是——纯艺术性的。(参见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汪小玲主编《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研究》第144页——155页)

不过,从这本不准备宣扬所谓“思想性”的《绝望》中,我却感觉到一种超乎其上的失落,我觉得我就是赫尔曼。我感受到一种——什么呢?——偶然性给我带来的战栗,因为这个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些时刻都会感同身受的偶然,这种由于命运的奇诡与变幻生出的“偶然”,有的时候,特别在你回首往事的时候,甚至就在昨天已经逝去而未来又显得扑朔迷离无法把握的今天,你会感到一阵惶恐,你觉得很多事情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它偏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于是你发觉,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上,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操纵你我的命运,主宰你我的际遇,管领着你我的悲欢,只要这只手一旦施展它的魔法,那么(一),命不该绝的菲利克斯遗失的那根手杖就会被老谋深算的赫尔曼所忽略,被上面刻着的冤死鬼的名字所出卖——给警方;(二),一直没走的阿德里安背信弃义的反讽证明,一个人不要总是把另一个人想得太愚蠢,哪怕他是个只知道酗酒的艺术家,这个世界没有良心的艺术家很多,而阿德里安就是其中的一个;(三),那辆希望警方确证“赫尔曼”身份的蓝色伊卡勒斯小轿车在赫尔曼的“绝望”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神奇地消失在本来应是“赫尔曼”的菲利克斯身边,却与赫尔曼的精心策划相分离,而被发现尸体的理发师所掩蔽,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位有爱心的哥哥,车在发现尸体之前就被贪心的弟弟开走了,“从来没有一辆汽车”,他面对警方的现场盘问时,就是这么想的。

赫尔曼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只要建造起一座精巧绝伦的罪恶大厦,这个地球就会永远为他转动,只为他转动,但当他突然意识到某块砖头早已松动的时候,大厦的倒塌好比某个基本论点的错误无法支撑整套自以为是的精密理论一样,是注定要被精通逻辑推理的警官摧毁殆尽的,“警官感到十分惊讶,并且作出了一个出色的逻辑推理:我竟然给一个跟我毫不相像的人穿上我的衣服来欺瞒世人。这种推理的愚蠢性和悍然的不公正性真是可笑得很。”(第172页)

是的,一个人抱怨这个世界不公的时候,不是把别人想得太聪明,就是把别人想得太愚蠢,但菲利克斯用“血淋淋的真理”证明,有些事情,好比客观真理,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一只带着疟疾的蚊子据说就可以灭掉整个煊赫的罗马,难道赫尔曼不知道吗?我觉得这才是提倡纯而又纯艺术的纳博科夫的真正绝望,在绝望中,在梦幻的现实中,在赫尔曼这个恶棍罪有应得的犯罪生涯中,我们或者醒悟: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事实上,除了赫尔曼先生,所有人——包括我这个局外人——看过照片并深度比较过的都知道,他们并不相像甚至,一点也不相像。你见过幻觉者做过的梦吗?那真的很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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