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九零後孫宇晨為追尋北大夢,從北大中文系轉到歷史系,競選學生會主席但被迫退出,在網上發布聲討北大「會商制度」……北大校友認為,從他身上看到北大該有的樣子。
兩個月前,北京大學歷史系大四學生孫宇晨在網上發布聲討北大「會商制度」的系列博文,引發強烈的社會反響。

《就會商制度致所有北大師生校友的一封信》、《北大,給中國留下一點偏激的種子吧》……二十一歲的意氣風發與慷慨激昂,直指北大「將全面控制學生制度化的殘酷設想」,為避免「會商」普遍化,更號召其他高校的同學共同抵抗。

所謂會商,一個非正式的說法大致是「做工作」。北京大學計劃五月開始,在全校實施一項針對學業困難、思想偏激、心理脆弱、經濟貧困等十類「重點學生」進行學業會商的制度,「有針對性地制定並實施幫扶支持計劃」。

孫宇晨認為,這一旦制度化,會加重學校內的歧視與標籤化。而這裏面,尤其讓人警惕的是「思想偏激」。

「平 常食堂漲了兩毛錢會有所抱怨,乃至對於國家裏各類各樣的敏感詞有所關注……在我看來,會商制度就是為了你設計的——可愛的思想偏激者。」孫宇晨說。他承認 這是自己的誅心之論。但他提醒觀者,「北大自己便誕生於一起『思想偏激』者發動的『極為偏激』的改革運動……短短不過百年,這些往事,北大全忘了」。在文 章中,他呼喚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真北大精神,痛斥會商與「納粹」似的管理方式,並籲請北大,給中國留下一點偏激的種子。

不少畢業多年的校友因為這些文字找到孫宇晨的人人網帳號、微博帳號,給他留言,說這個一九九零年出生的男孩終於讓他們看到了點北大該有的樣子。

在 校園內一家咖啡館,他一邊喝最愛的芒果奶酪,一邊侃侃而談自己的人生履歷:哪些重要轉折,哪些非常時刻,哪些經歷引導他變成今天的樣子,而哪些東西又決定 了他未來的走向……整整四個小時,儘管他用各種笑話和插科打諢點綴,但那種強烈地知道自己處在哪裏、想要什麼、該怎麼做的自我感知與行動,仍然清晰地穿透 出來,讓人看得到凜凜的鋒利。

他的女朋友小雙,在他評點自己人生的幾個小時裏,一直側頭看著他。

她說,他符合她對「北大學生」的全部想像。

以下是記者整理的孫宇晨口述,一個九零後的成長簡史:

高中時,我的偶像是韓寒。他對我的影響是非常非常大的。我也寫了篇文章,去上海參加比賽,就拿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頒獎的時候,可惜韓寒沒去,這讓我很傷心。

作 家阿來給我們頒獎。當阿來老師把一等獎獎狀遞給我,我懵懂的大眼睛望著他,這時他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很有希望啊。當然,阿來老師對誰都這麼講,但我當 時不會這麼認為,我認為阿來老師就是對我一個人講的,全國的年輕人都沒希望,就我一個人有希望。你說,我怎麼會不報北大中文系?你那時候告訴我要進投行啊 賺錢啊?阿來老師說過我有希望,我怎麼能跟你們同流合污?

我是被文學理想忽悠進來的。結果開學典禮的第一句話,我記憶猶新:北大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我靠?我當時就懵了。後來我發現,老師說了大實話。中文系搞了課程改革後,不知道哪個領導批示的,叫「寬口徑、厚基礎」,在這個精神的領導下,課程設置得很畸形……後來我就轉系了。

北大文學夢的幻滅

我 要是稍有點覺悟我應該往法學、新聞傳播、政治管理轉啊,但我當時又中毒了。我開始中了文學理想的毒,後來中了學術的毒。我一進中文系就看陳寅恪、王國維, 都是中國人的脊樑啊,我想我也要做中國人的脊樑,板凳枯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這種思想很牛逼,一下就把我的頭腦給武裝了。我反其道而行之,哪個學科 冷我往哪裏轉。轉去了歷史系。

歷史系當時苦逼到什麼地步,中文系雖然總是招不滿生,但降分還是可以錄上人的,歷史系,真的是降分都錄不到人,以至於它在幾個省份是不敢招生的。歷史系的招生難度已經快要趕上北大另外一個奇葩專業:馬列學院了。

在歷史系的時候,當然啦,因為我被學術理想武裝了嘛,我的學術很牛,從大一開始,一路所向披靡。我在歷史系度過了學術的一到兩年。後來我去香港中文大學交換,這個對我影響非常大。

當 時我選了陳健民的一門課《民主與社會》,這門課對我的人格塑造太劇烈了。以前我對民主的理解還是比較概念化的,就像二十年前在廣場,一說民主,人民當家作 主唄!再問民主是什麼,就不太了解了。陳健民的課對我影響很大,這門課按照區間,分析了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的民主轉型。實際上每個學生只需要負責一個地 區,寫好期末報告就夠了,但我對那門課實在太有興趣了,所有討論課我都參加,從拉美的民主轉型,到台灣、韓國的,到東歐的,到非洲的,一個一個看,那門課 是我上得最認真的。

珍惜香港自由抓緊看書

香港是唯一一個屬於中國,但是還是自由的地方。一個自由的孤島。 到了香港我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書可以看。當時我蹲在圖書館看書。中文大學有個本科生推薦書單,那裏面的書幾乎沒有一本能在大陸買到的,除了《一九八 四》。我當時順著那個書單看啊,暴爽。我也很有緊迫感,我知道回國就看不了了。當時這些書對我思想改變也非常大。

當時香港在搞反高鐵,有青年人跪著在立法會苦行,這個對我震動也非常大。同樣是九零後八零後啊,操,大陸跟人家差距太大了。

我當時還加入了中文大學學生會,參加了好多活動,幫女工爭取最低工資,義賣啊什麼的。我記得中大校長劉遵義講話,就被下面的人瘗,扔東西,還有人打出倒計時牌「劉遵義滾出中大倒計時還有幾天」,閃啊閃的,還是電子的!

我覺得香港挺寶貴的是,老師、學生、校長,無論按照臉譜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全都很珍視這套制度,他們發自內心地,都對民主有深刻的認識和堅持。爭議行為的出現並不代表根本價值的破壞。

後來我回北大學生會,也給成員洗腦,我說我們中國的學生會真是官僚,都叫主席、部長,主什麼席啊,還部長,你財政部的?人家香港的都叫會長,部長都叫幹事!什麼叫平民化,什麼叫官僚化,聽稱呼都能聽出來。

中 國的學生會美其名曰學生會,實際上就是一個晚會承辦機構嘛。北京大學學生會,內部也有笑話,說應該改名叫北京大學舞台承包有限公司。我們承辦各類大型晚 會,十佳歌手、職場之星、挑戰盃、風采大賽什麼的。其實完全可以外包啊,給專業公司,人家肯定做得又專業又好。學生就應該幹香港學生幹的事兒,但學校不給 你幹其他事情,就只能給你幹大型晚會承辦。學生會也調查過老樓改造什麼,一調查學校就把你和諧了。

這也是學校不滿意我的地方。我想明白 了,我還老到處講,講得大家都思想混亂了。我後來競選學生會主席,支持者很多,要真選肯定能選上。但到最後一步,學校把我的參賽資格取消了,威脅我讓我別 選了。後來我退選了,當時都有人哭了——沒必要嘛,我都沒哭,又不是參加我的追悼會。

本來我是認真想從政的。學生會這件事也讓我徹底斷了在體制內努力的念頭。學生會這麼珍惜理想主義的地方——雖然高幹子弟多,我並不贊成妖魔化學生會成官僚集團——在學生會我想幹點兒事,那麼多人支持我,我都幹不成。進入體制內,那你就更孤軍奮戰啦。

後 來我去了《南方週末》實習。這對我影響也很大,香港給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南方週末》給我打開了一個中國的新世界。我第一次真正感覺,記者是可以「創 造」歷史的。如果一個罪惡發生,記者沒有在,或者沒有報道,它真的就發生過了,根本沒有人知道。被記錄了才存在。媒體成為記錄歷史的關鍵。所有的歷史事件 首先必須是新聞事件,否則它就不可能進入歷史。我是學歷史的,這是我當時最深的體會。歷史就是由新聞人來寫的。他怎麼記這個事,這個事就怎麼發生。事實原 來沒有完全的真相。

從《南方週末》實習結束,我決定要提前畢業(轉系原本會多讀一年)。原因很簡單,我覺得北大已經裝不下我的雄心壯志了。我在北大的實踐、使命都已經結束了。我需要到一個更高的平台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我要留學。

十月我決定提前畢業,而留美申請是十二月截止,我所有申請材料、托福、GRE的考試都必須在兩個月內完成。真是瘋了。但我感覺我一定要用兩個月的時間爭取一年的時間。因為時間太趕了,所以哈佛沒要我,申請上了賓大。

我大學幾年發生了很多變化。我目標很清晰,每個階段要幹什麼事。剛進大學想當作家,後來想搞學術當教授——後來想從政,想幹媒體,現在又想要學法律當律師了。從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理想越來越政治化了,要參與這個社會。

我 爸也是個幹部,我從來不和他交流這些。他也覺得體制的問題挺多、挺大,但也沒辦法。這一代人出國考察,和我們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他們回來說,歐洲徹底不 行了,政府辦公樓破成那個樣子,一個項目扯皮半天也搞不上去,這真的給他們帶來一種優越感。他們不會有納稅人什麼的概念,出國考察反而有了自豪感。

唯一一次,我爸帶我參加一個官場飯局,巨奢華,他們一幫人喝得爛醉如泥。我爸醉倒在車上,突然跟我說了一句話:讓你們年輕大學生看到這些,真是不好意思。那個時候,我真想哭。

小時候我看韓寒的文章,記憶最深的是《三重門》的後記。文章最後他鼓勵大家,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然後署名:「一塊上海大金子,韓寒」。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也這麼認為。


© 鬼怪式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1/06/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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