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M先生说,我要写一篇小说,在小说里特立独行的男孩Q不仅高分考上了T大,还进了美国的H大学,但是他志不在此,所以在拿了硕士学位之后自己出去开了公司,年纪轻轻就成了总裁,而且还依然是个特立独行的亿万富翁:他拉得一手让爱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羡慕的小提琴,他周游世界每年只领一美元的薪水,他……

 

 

为你点燃一支烟

 

 文/ 吴昕悦(Wellesley College)

 

M先生有很重的烟瘾,以至于当他以那个熟练而优雅的手势从烟盒里弹出一根香烟时,他还尚未点燃它我就能闻见他发黄手指尖渗透出来的烟草味。

我劝他戒烟很多次,我讥讽他用抽烟这件事附庸风雅──某个闻所未闻的大学教授统计说抽烟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好莱坞电影中的吸烟镜头给人们以魅力的暗示。M先生說他不是看好莱坞长大的,我们这些年轻人在指尖夹根烟摆出格格不入的忧郁姿态等着吸引姑娘,而到了他这个岁数的人抽烟却是为了将自己隐藏起来的。你涕泪横流地去习惯那种辛辣的感觉,在眼睛漫起来的水雾里寻找一种孤独感,然后你发现你不过是在做一件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事情,以至于借火这件事总能给烟民带来莫大的亲切感──烟瘾么,跨越种族跨越性别跨越宗教。

我看见过M先生在写字楼下面抽烟,有时是几个中年男人,有时是和德国老板,他们说些什么或是低着头,西服革履。有时候新来个同事,不抽烟的,他们笑笑说不抽烟是进不了男人这个圈子的。后来果然没过多久就走了。

总而言之,M先生说,抽烟是个最平庸的习惯。

就像所有平庸的事情一样,它一定有个浪漫主义的开始。

M先生开始抽烟的时候时候还不是M先生,而是十五岁的少年M。中学里男厕所的石灰墙被人踢得斑斑驳驳,少年M接过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青松烟,火光一点一点向下吞食,少年M犹豫着不动,大他两岁的Q狠狠踢了一脚千疮百孔的石灰墙,再不抽就烧手了啊。于是少年M咬着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呛得喉咙一酸差点熏出眼泪。

没过几节课,班主任就在班里开了口,说是男厕所有烟味。他意味深长地在全班看了一眼,男孩M和Q漫不经心地翻手边的草稿纸,班主任咳了一声說,高三这一年不要搞什么特殊化。

这一年,红色中国高考恢复第三年。

男孩M和男孩Q隐隐约约已经开始意识到一些事情正在松动,一些种子正在破土。他们在一个相信理想和革命的年代长大,然后这个年代被迅速地替换,新的理想和革命开始涌入这个社会,这些年轻人注定將目睹他们前辈们前所未闻的一切事物并对此着迷:电视机彩色照片收音机原子笔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首先从台湾被走私进这个闽南小城。当然Q的香烟也并不是常有的,有时候是拖关系,有时候干脆从家里偷,两人躲在男厕所吞烟吐雾的机会也很有限,班主任在讲台上心不在焉地皱眉头,Q在课桌下给M做一个卷烟的手势,然后他们举手报告上厕所,一前一后越过班里同学温驯的后背躲到男厕所里。Q总是用电影里刚刚看到的那些夸张的样子抽烟,相比男孩M的小心翼翼,他似乎更期待有人能看到这些烟飘向操场,他们每一次抽烟都是一次冲锋陷阵,破败的石灰墙就是他们的战壕。

和所有盟军的背信弃义一样,男孩M和Q的决裂是从一件很小的事情开始的。Q看见班主任赞许地在M的一张申请表上签了字,Q问是什么,M避而不谈,Q抽过一看,是田径队的退出申请。Q问你不练了。M顿了顿說,高三了。

在接下来的故事里,男孩M金盆洗手,成绩一跃千里,而Q则我行我素地堕落下去……

不,不是的。这不是生活,这是小说。

在紧接着的一次考试里,男孩M前进了十几名,但是高居榜首的却是Q。

由于Q依然我行我素地在厕所里一个人抽烟,班主任仍然时不时抱怨厕所里的烟味,并且毫不知情地对M和Q提出了表扬:这两名同学在这次考试中都有进步,不像有些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搞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事情……

班主任按成绩说话,將考得好的和考不好的,能够上一本线的和落榜回家的,泾渭分明地划成了两个部分,高考是一条昼夜线,优等生,差等生,大学生,落榜生……

然而两个“是”之间的差距往往是大于“是”和“非”之间的差距的。

班主任刚在教研会上对两个回头浪子的事迹做了汇报后不久,清扫老大爷就揪出了在男厕所乱扔烟头的始作俑者。那突如其来的年级第一前一天还在被点名表扬,如今变成了一根梗在所有人眼前的中指。

而Q依然如故的不仅仅是吸烟,是他愈发变本加厉的特立独行。这种特立独行已经远远超过了厕所里挥之不去的烟味。没了男孩M小心翼翼地冲走烟头,Q索性就扔在地上,班主任已经不再说什么,倒是在清扫老大爷那里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语文老师本要求学生平日里做美文摘抄,在高三这一年也懒得要求了,放流学生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男孩Q把同桌弃置的摘抄本借过去,过了两周笑嘻嘻地还回去,同桌一翻开,发现漂亮的小楷满满抄好了《静静的顿河》里麦列霍夫热恋中的独白。晚自习时,窗外悠扬的小提琴声让男孩M以为自己做数学题做得出现了幻觉。坐在窗边的同学骂骂咧咧地打开窗户,看见窗外练琴的男孩Q站得像棵摇摇欲坠的小杨树,开窗户的人揉了个纸团砸过去,男孩Q轻巧地躲开,咧开嘴笑:傻──逼──

后来呢,我问M先生,后来Q去了哪个大学。

后来,后来男孩Q为他不可收拾的特立独行付出了代价:他是全班惟一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人。于是一直以来被压抑的对他荒唐行径的指责在所有曾称他为奇才的学生家长和老师中间慢慢传开。当男孩M作为T大学生回母校做讲演的时候,男孩Q的名字在这间高中已经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警示。

我对M先生说,我要写一篇小说,在小说里特立独行的男孩Q不仅高分考上了T大,还进了美国的H大学,但是他志不在此,所以在拿了硕士学位之后自己出去开了公司,年纪轻轻就成了总裁,而且还依然是个特立独行的亿万富翁:他拉得一手让爱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羡慕的小提琴,他周游世界每年只领一美元的薪水,他……

M先生说,可是这不是小说,这是生活。

男孩Q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连续高考落榜。回乡里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开始运营,车祸去世时二十三岁。

我说,爸你别说了好吗。

M先生低头给我点了一根烟。

 

 

 (采稿:陈轩 责编: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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