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2011年第29期 作者:陆晶靖

 

海明威

《丧钟为谁而鸣》

1962年6月30日,美国爱达荷州凯彻姆市,几名旅游者来到海明威墓前瞻仰

“这时死亡在老人心里投下了阴影,但是这个死亡却不像过去威胁过他的那样有恐怖的因素。犹如映现在桶里的天空,它是那么宁静亲切,有一种解脱了一切烦恼的寂灭之感。倘若他能够摆脱尘世间所有的劳苦,在死亡中永眠,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连梦也不做,那他将会多么高兴啊。他不但对生活感到疲倦,几十年来不断写作,也使他精疲力竭……”

1917年,芥川龙之介在《戏作三昧》中这样描写写作与死亡。当年海明威中学毕业,刚刚去《堪萨斯星报》当记者,对于后来反复折磨他的枯竭与死亡,还没有足够深刻的体会。而在1935年,他写完《非洲的青山》,已经深深感到乏力的痛苦。他写道:“我感到自己被掏空了,什么也不是,好像我再也不能干女人了,不能再斗争,也不能再写作了,像死了一样。”但他又活了26年,写了几部长篇小说和许多短篇,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在活着的时候成为传奇,直到他在50年前的7月,赤着脚拿起双管猎枪,轰飞了自己大半个头盖骨。

“死很难吗,爸爸?”

“不,我相信死很容易,尼克。要看情况。”

在1925年的《在印第安人营地》里,海明威第一次写到死亡。他活了61年,在1961年自杀。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说他“忠实、勇敢地再现了他所处时代的艰辛和危难”,但他更大的成就却是一种新的文体,冷静、节制、干燥,像说话一样注意呼吸。他的小说像一座冰山,90%的内容隐藏在文字的表象下面。他极力控制词语的效率,让美感充满命令式的语气。海明威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不仅是一个和词语斗争的作家,在死后50年,他的声誉已经传遍了全世界,无论读没读过《太阳照常升起》或者《永别了,武器》,许多人都能想起一个胸毛茂密的男人,有不屈的眼神和一杆猎枪。他观念保守,鄙视女人,杀戮动物,喜欢战争,四海为家,现代社会的一切秩序都与他相悖,但人们仍然尊他为偶像。

这个老男人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浪漫而强悍,逃亡和死是海明威作品中常见的母题。海明威一生中到过许多地方,从芝加哥到意大利,从巴黎到非洲,从佛罗里达到古巴,这样的足迹让他的作品呈现出奇怪的特征:既具有所有人眼里的异国情调,在文字上又极尽简朴。这些地方没有一处能够让他久居。在意大利边界上他被炸弹击中,身上留了100多块弹片;他最爱的非洲(在那里他写下了《弗朗西斯·马康贝短暂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也没有给他什么好的回忆——在24小时内他经历了两次坠机。古巴是他居住最久的地方,他迷恋于这里的捕鱼生活,这为《老人与海》提供了素材。但《老人与海》的主题也不是生活中熟悉的捕鱼的喜悦,而是失败的尊严和对死的坦然——84天没有一条鱼,当终于捕到一条大鱼后,却又被鲨鱼盯上不得不空手而归。他写道:“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这双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艄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海明威大部分作品的主人公都不是身体强壮、意志坚定的“超人”,反而在小说中失败,显得虚弱。1932年的《死于午后》写了一个有关斗牛的故事,谈到死亡时他说:“大多数人死的时候像动物,不像人。”他对于死亡着迷,称之为“我的婊子”。谈到斗牛,他说:“一个国家要热爱斗牛,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是那里必须饲养公牛,第二是那里的人必须对死感兴趣。”他对于战争的迷恋主要是因为它能带给作家一种紧张感:“每个日夜都会有突发情况,人们就这么死了,再也不能写作了。”死亡和写作是海明威生命中的两个常数,其他一切都是偶然和变量。他的逃亡和死主题很可能和他在写作中的挫败感有关。汉堡大学教授汉斯·彼得·罗登伯格曾经仔细调研海明威的生平,为他写作传记,他发现海明威经常周期性地在极端沮丧和兴奋之间游走。大部分时候,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写作遇到困难时酗酒、脾气暴躁,写了很多愤怒的信件,没有寄出去,上面写着“我死后立即焚毁”。为数不多的兴奋的时间主要集中在作品出版的时候,他在报纸上寻找评论,享受人们的赞誉,但他同时也许又有着负罪感。1954年,因为身体原因,他没有去瑞典亲自领诺贝尔奖,在获奖致辞里他这样写道:“严肃文学是一项孤独的活动。作家协会也许能减轻这种孤独,但无法根本改善。作家在公众的关注中成长,如果他放弃了孤独,作品就会流于平庸。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每天面对永恒,或者永恒的缺场。”他不是不在乎名利,可是他更在乎“真实的句子”。在巴黎时他这样写道:“别着急。以前你能写,现在也同样能写下去。目前能做的,就是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把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写下来。”这成了他一生的紧箍咒,因为真实的句子越来越难以寻找,最后他终于只能面对白纸,这比死亡更令他恐惧。

1960年,海明威自杀前一年,他已经有强烈的不祥预感。海明威出于对此后创作力枯竭的担忧,同意20世纪福克斯公司把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剧本,而此前他非常鄙视电影。这一年他已经公开地说诸如“他们可以开枪打死我”和“我希望飞机掉到海里”这样的话,可没人真正相信。他晚年非常虚弱并且神经质,但如今的人们依然愿意相信《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才是真实的海明威。“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句话成了海明威的标签。在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开头,主角亨伯特教授曾经充满迷恋地念洛丽塔的名字:Lo-li-ta。如今人们也用“He-ming-way”这样的方式来念他的名字,两个闭口音,一个开口音,仿佛能从其中获得力量和浪漫的感觉。

50年后的海明威比当年更像一个偶像。在流行中性美和LadyGaga的时代,人们愿意时不时地谈论一下硬汉子。他四海为家的经历也令人们神往,类似《和海明威一起旅行》的书成为畅销书。在古巴,稍微有点商业头脑的酒吧老板都知道为游客介绍,哪一款Mojito是海明威的最爱。人们热衷于参观他的故居,然后拍回一大堆可爱的猫的照片,还自豪地向朋友介绍一个小便池——这本来属于一个酒吧,但海明威将它拿回来,给他的几只猫当了集体水盆。

而那个“老人”活了很久。海明威死后38年,也就是1999年,他的儿媳瓦莱丽到哈瓦那造访了《老人与海》里圣地亚哥的原型格里戈里奥,他和瓦莱丽抱怨:“变老以后最坏的事情就是不得不独自睡觉。”瓦莱丽暗笑道:“这个老家伙还能活些日子。”3年后,格里戈里奥去世。《老人与海》问世时,他正好50岁,去世的时候已经104岁。也许他真的像海明威说的那样,84天没有收获一条鱼,并且在以后的54年里也没有收获一条鱼,但管他呢,格里戈里奥才是英雄,他比海明威坚持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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