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地区就是布鲁姆所说的,封闭的共同体,我真心觉得社群主义和施派都可以好好关注一下潮汕人,在潮汕人身上集结了古今中西之争的多种问题,这片土地没有任何一个别的族群拥有如此这般的复杂性。

 
 

四城记(二):潮州

 

文/陈纯(中山大学)

 
 

和广州相比,潮州是个小小的城,小到开摩托车一两个小时就可以逛完,小到人力三轮车至今随处可见,如果夏日的夜晚想享受一番悠闲工夫,在韩江边坐着三轮吹着江风绝对要比在珠江边徒步行走要来得惬意。用陈椰兄的话说,我们潮汕人最会享受生活了。

是的,我们潮汕人最会享受生活。我才几岁大的时候,我爷爷就教我冲功夫茶,厝边头尾吃过饭就来我家串门,看我像模像样地烧水,洗杯,冲茶,敬客,一边抽着烟,和我爷爷谈论着乡间的大小事情。在潮汕人看来,吃茶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后来觉得比起喝功夫茶来,喝啤酒谈哲学的境界差得不只一两个档次。

 

 

我现在回头看潮州,觉得它是传统的代表,但在我小时候可是把它看作现代化的象征。每年暑假我都有一段时间住在城里的外公家,有一次假期结束回到沙溪,我想起城里的街道和落日,西湖的小山和亭子,外公家的卫视中文台,就止不住哭了起来。爷爷问起,我说我的蜡笔丢了,他从裤袋里掏出蜡笔说,这孩子,记性真差,刚才说托我保管呢。我当时大概模糊地觉得对城市的向往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也不想伤爷爷的心。

这种传统和现代的张力在很多潮汕人中都存在着。一方面,他们是最容易融入现代社会的族群,我不用列举华人世界那些豪商巨贾有哪些是潮汕人,大家都知道,潮汕人勤劳,团结,适应力强,有经商头脑,这些德性让“东方犹太人”在现代世界面前游刃有余遍地开花;另一方面,他们也真的像犹太人,去到哪里都顽固地保持着自己族群特征,拒绝与其他族群通婚(除非肯融入他们的文化)以保持血统和文化的纯净,我的小舅妈为了嫁到潮州,从零星的几个词语开始学潮州话,现在说得比我还流利,有一回和我争论,说我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真真把潮汕文化吸进骨髓里了。

出到外面的潮汕人急切切地适应环境赚钱致富回馈家乡,安于潮汕一隅的本地人却拼命想把外面的影响(除了商业)排挤出去,他们不想见到“外省仔”,不想听到外地媳妇操持着他们听不懂的普通话,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女生病跑去打吊针而不是去中医那里拣中药。他们认为潮剧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没有之一。潮汕地区就是布鲁姆所说的,封闭的共同体,我真心觉得社群主义和施派都可以好好关注一下潮汕人,在潮汕人身上集结了古今中西之争的多种问题,这片土地没有任何一个别的族群拥有如此这般的复杂性。

作为一个在外长大的潮州人,我对潮州的认同感并不是很强。今年暑假回去,陪一个长辈和市领导吃饭,席间有个官员喝高,红着脸大声说:“我们潮州人最拥护共产党!”听得我狠皱眉头。我就突然想起表姐的老丈人和我说的,当年李嘉诚回来建设家乡,投了好几笔巨款,都被这些潮州官员贪得只剩一丁点,李嘉诚怒而转投汕头,潮州人在背地里说李嘉诚忘恩负义,在他们看来,家乡就是家乡,家乡再有不对,还是把你养大的地方,你的钱怎么能给别人呢?何况身在其位,捞点油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嘉诚也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

 

 

有时走在潮州的街上(在汕头也是这样的感觉),我真觉得潮汕是哈耶克所说的“自发秩序”和“演化理性”完全失效的地域:明明有红绿灯,但是大小车辆和行人老小没有一个遵守的,你除了盯着汽车,还得提防随时冲出来的摩托车和三轮车,虽然市区里开得慢危险不大,但那种蚂蚁乱行的感觉让熟悉现代规则的我十分抓狂。这是个再进化一万年也不可能进化到现代社会的地方!

当然,对于我这种冷漠的人来说,潮汕最让我难以理解的还是他们的“人情”文化,这个比中国整体上的“关系”文化还要复杂得多。我表哥这方面教养非常好。他从初中就开始在外面读书,每年寒暑假回家和回校,都会挨个打电话给亲戚报平安,逢年过节,对师长亲戚朋友的问候也是少不了,他也不图什么,家教就是这样。相比之下,除非事先知会过谁,否则我根本不会想起报平安或送祝福之类的事,我爸妈也不是没教过我,我经常被他们说“吊儿郎当”,而且我也没忘记我四年级和高一和老师发生冲突,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先狠抽了我一顿,理由是“对师长不敬”。潮汕文化一贯是先看人情,再问对错。

有一回我家里出了点事,急需钱周转,一个素来无交情的潮汕同学坚持要帮我,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接受了,过了半年,他托人跟我说,让我给他写几篇论文,评职称用,帮帮忙。我当时就被恶心到了,急匆匆和家里凑够钱打到他户口里,并和他说明缘由:此事有风险,我也过不了自己那关。我妈还了钱还惶恐不安,说那人情怎么还,我说钱不都还了吗?她说,人情债,大过天。我冷冷地说,在我这里,除了公义和人命,没有什么大过天。我爸的朋友也很喜欢和我开玩笑说,你读哲学,要是将来当了大官,叔叔找你办事你怎么处理?我说我不会当官,就算将来有公权力在手,也是公事公办。他脸刷地就僵了。我爸就在一边骂我不通世故。

在他们看来,法律和正义,哪算什么“公义”,真要说到公义,“人情世故”才是公义,就像《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她哥说的,法律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我的三纲五常可是亘古不变的。这时候你再和他们说什么“道德直觉”的普遍有效性那就是鸡同鸭讲了。再说了,我是晚辈,读书再多也不可以和长辈顶嘴的。

虽然我对潮汕文化有许多不满,但不可否认我一直在某方面受惠于这种文化。我父亲这辈子,生意几番起伏,有好几次家里都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我远在潮州的亲戚一直倾囊相助毫无怨言。他们的概念里的家庭不是我们的原子家庭,而是大的宗族,宗族里的任何一个人的事,都是整个宗族的事,所以也难怪他们那么爱管我的事,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帮助过我所以有权发表意见,而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他们家庭的一部分。这种互助有时可以延伸到朋友那里,就像我小舅妈说的,谁身上没欠个几万块,谁没给人欠着个几万块?都拎不清了。要花钱时再去要。跟他们说现代的产权概念简直是白搭。这种原始的亲友互助是从几千年前延续至今的社会契约,就跟他们眼中的“人情”一样古老而正当。背叛这种契约的人,是要受到整个族群的唾弃的。

也正因为潮汕人对这种惩罚看得严重,潮汕的离婚率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但这对女人是不是好的?很难说。就像我在《错位的女权之争》里说的,因为现代生活的变迁,现在潮汕地区的男人女人都要出去工作,女人工作回来,还得洗衣煮饭带小孩和照顾老人,男人赚得不一定有女人多,回到家照样作威作福,有些还有酗酒、赌博和家暴的恶习。但这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只要男人不在外面包二奶就是万幸。潮汕家庭是不会轻易离婚的,离婚者不仅难以再婚,而且还会遭到社会全体成员的歧视,在他们看来,家庭是第一位的价值,家庭都经营不好的,还能干什么呢?从某种意义来说,现在的潮汕女人(我们的上一辈)活得比传统中国的女人还要累。

 

 

所以我每次回潮州,都很喜欢和我大舅妈聊天,她是我们一般说的“开明”母亲,培养出了我表哥这个清华博士,但同时也很坚守一些传统价值,尤其是三从四德,这对于我们这一代在外长大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有一次我和她讲到我妈不让我恋爱,她笑着说她能理解,我现在还在读书,没法给姑娘一个稳定的生活,不恋爱是对的。我试探着问她,难道不能和姑娘说清楚再恋爱吗?事先说清楚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但是如果互相喜欢的话可以在一起。她没有粗暴地回答“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只是温柔地告诉我说,对于姑娘家,所谓“说清楚”是不太可能的,谁能那么清楚自己的感情呢?一开始自以为说清楚了,到时候要分开却舍不得,这是人之常情,但也是确确实实的伤害。这时我就语塞了,再说什么“人要对自己负责”“人是独立的主体”都显得苍白了。

两年前回去的时候,我和除大舅妈和外婆以外的长辈都大吵了一场,因为他们让我放弃独身主义,让我不要读博,好好出去赚钱,我是最反感别人干涉我的人生抉择的。今年我回去,他们依然热情和气地招待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想,我要是问起来,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一家人记着这些事干嘛?我现在读着博,依然说我不想结婚,他们也没把我扫地出门。不过,如果有一天,潮汕地区的传统和现代问题被克服了,我就真的相信施派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采编:麦静;责编: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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