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片《桃姐》威尼斯奪后,順德媽姐,本來在八、九十後這一代,已經是很落伍的記憶。香港的年輕人賤視記憶,認為記得以前的事,即是落伍和out。但這一次,歐洲威尼斯影展的白種影評人,甚為欣賞順德媽姐這個「遠東文化遺產」,娛樂版一熱賣,特區高官臉孔一湊過去叨光,「媽姐」這個名詞,又hit了起來。香港中國人的趣味,由白人來定義,好了,媽姐這個話題不老餅了,感謝意大利洋人扭轉潮流之恩,我可以說了。

我小時有幾位媽姐,一直到七十年代初。除了小時走馬燈的幾位,同行最久的一位叫梨姐。梨姐來我家時年方四十七八,面容瘦削,少無讀書,除了認得唐字數目:一豎是一、×是四,一個字也不識。梨姐原名江少梨,她兩個姐姐也是住家傭工。大姐叫少淑,二姐少薇。三姊妹都從順德來,而且都「梳起」不嫁,不知道她家庭出了什麼事,只知梨姐有一個弟弟在家鄉順德,每月她省下工錢買食油,用一塊毛巾包起,在包裹上縫一塊白布,寫上她弟弟在順德某公社大隊的地址。毛澤東聲稱「解放」了勞動人民,但梨姐的弟弟還要受奴役,要梨姐這位深受「資產階級」壓迫的無產者寄油接濟,而且我父母是左派「愛國新聞界」人員,他們的報紙,天天在聲討資本主義的罪惡,歌頌「無產階級革命」,但僱員的家裡都有梨姐這樣的長工,我自小就見識了毛澤東這尊億萬蠢人爭相膜拜的大神,是個什麼狗屁東西,以及「愛國同胞」天生的虛假。梨姐是個戲迷,時時帶我去天樂里的國民戲院看早場:《紮腳劉金定》、《十年一哭二郎橋》、《一夜九更天》。她會預早通報電影故事,叫我快把功課做好,帶我去開小差。梨姐看任劍輝、何非凡、麥炳榮,全情投入,她教會我許多廣東大戲的入門知識。梨姐不識字,常帶我去登龍街的寫信檔去找寫信佬誦默家書。我替她當跑腿,也替她寫信,省回那一毛錢。她帶我逛鵝頸橋羅素街的菜市場,買豬腸粉,偶爾肉店的豬肉佬口花花的性騷擾兩句,梨姐不年輕了,聞而大樂。殖民地時代,香港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地方,梨姐時時給我講順德的民間故事:有一個小孩,綽號「豬肚」,從小受盡欺凌,後來遇到了神仙。豬肚奇遇記,我反覆聽了又聽,她說了又說,在她的聲音裡我遙遙見到她家鄉的一片魚米荷香,她說起順德的山水,我托着腮,坐在小板櫈上聽那許多發生在田園阡陌間的忠義故事。梨姐告訴我:有一天,她想單獨去順德到她的祖居小住,我很期待,只是不知道,一河之隔,一個赤地千里的故鄉,梨姐為何去不了。

梨姐的二姐薇姐,在上環嘉冕台的報館宿舍。她時時來探妹子串門,聲音宏亢。薇姐性格剛烈,不似兩個姊妹沉默寡言。媽姐與主人家的命運血緣漸次相連,小孩視如己出,如同子姪,她們孤單而無子女,盼少主長大成龍,這是一般後來的中國人無法領悟的悲情。許多家傭會省吃儉用,把工資存下來,少主長大,放洋讀書,家傭會封一封大利是。梨姐在我初中時,與父親口角辭職,我家姨婆另一位家傭,名叫陳媽,是湖北人,做得一手武昌紅燒魚的好菜,油爆醬香,一生都記得。另一位姨婆從上海南遷,也帶來兩名滬籍家傭,一個叫楊梅,一個叫梅英,來香港再請一位順德的珍姐,煮點廣東菜。幾位大江南北的女傭,對我都很好。去英國讀書前夕,珍姐依依不捨,陳媽塞給我一封紅包,內有三百元,這是她兩三個月的薪資。我不肯要,她死命塞。我去了英國幾年,陳媽一雙小腳,行動不便,在後樓梯倒垃圾時不慎失足跌斃。消息傳來,五雷轟頂。回到香港,姨婆仙逝,幾位家傭也遣散了,欲尋回也無從。梨姐離開後,曾回我家造訪幾次,探望「事頭」——從前嶺南粵語俗中有雅,沒有「老闆」之稱,也不叫波士,叫事頭——念及舊情,有時眼角濕潤。我從沒與梨姐重逢,只知她幾年之後也不在了。民國的女傭媽姐凝聚了中國舊時民間的美德:忠誠、念舊、恩情。有了媽姐這個行業,我這一代方知中文的「感恩」二字——不像今天電台DJ胡呼濫叫——是何等重如泰山。因為毛赤禍亂,順德媽姐逃亡,湖海棲遲,也與許多中國難民匯聚在殖民地香港。沒有英國人的文明庇蔭,也沒有了五六十年代媽姐和女傭對中國倫理的承傳。那時候的中國人,即連江湖綠林之輩,也是有道德底線的。

聯合國早就應該把中國的順德女傭列為世界人類文化遺產。我有一個心願:如果有一天我很有錢,我會捐一座墓園,讓民國三十八年之後南來香港的各省籍女傭長眠,讓她們的骨灰或遺骨長埋青山綠水之間。我會找回梨姐、薇姐、陳媽、珍姐,還有楊梅和梅英,把她們召喚在一起,獻上一抔黃土,一束白菊,在夕陽裡,我會為這些平凡而偉大的中國女性默禱:今天我長大了,沒有各位的沐恩,你們巧手的廚藝和動聽的道理,也沒有我陶傑這個人,沒有我今天篤信的這一切,我永遠懷念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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