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国庆节期间,老婆一直随团在外演出。今天中午,赋闲的父母过来帮我收拾房间。锅里煮熟的绿豆放了好几天,竟生虫了,被父亲发现后,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如30年前一样的腔调,我当然也如30年前一样洗耳恭听。

家庭生活是多么简单和安适啊!它浸润着人类原生的永恒之爱。我也相信,由无数家庭组成的整个社会,爱是其唯一追求。我同时也认为,社会之爱的外在形式,即是法律。法律是天条,是爱的工具。

一位令人尊敬的律师朋友引述法学大德的名言:为了自由,我们甘愿做法律的奴隶。我引申一下:当我们真的成为法律奴隶之时,我们就真的成了自己的主人。恪守法律,遵行法律所赋予的权利,是为天赋自由。

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部中国法律规定205国道临沂市沂南县段禁止通行,也没有任何一级政府发布警告,称该地区为危险区域,进入者后果自负。所以,10月5日下午5时在205国道沂南县某路口,我乘坐的出租车被两名交警示意停下之前,我的感觉一直是安适的。

交警称要进行交通安全检查,女司机的证件被扣下后,出租车被引入路边的一个院子。车刚一停稳,几十名着便装的人冲入院内。

观察他们的神情,均是朴实地道的老百姓,全然没有犯贱坐科者流的戾气。可能因我的反应较为镇定,绝少恐惧或愤怒的表情;或因我的外表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并没有首先攻击我。

有几人上去拉女司机,女司机被吓得大哭。我上来劝解,称“她是司机,我连车钱还没给她”,旋掏出200元递给她。站在女司机旁边的交警也向几人使了眼色,女司机方被放过。原来攻击女司机的一个中年男子的脸上,甚至还掠过一丝羞涩。我心中窃喜:或者我没事了?

这思虑没过3秒钟,一个中年人从10多米外冲向我,神色严厉,像是个领头的。我身旁的人也来帮忙了。我的双手被反剪,上衣后襟也被翻到前面,蒙住头。随即被推入一辆车中。

在车上,我双腿跪地,上身趴在坐垫上,一只膝盖压着我的脖颈,几只手死劲儿摁在后背上。又有几只手便开始搜、捏我的全身。500多元现金、手机、录音笔、老婆送我戒指和手表均被掳走。满车喘粗气的声音。没几分钟,车便开了。从此,我开始黑暗的沂南之旅。

不久,车下路,进入一个院内。我被架出汽车拖进一个房间。路上,后背、脑袋被锤了几拳头。我像是哀求地说道:“大家都是老百姓,何苦这样呢?”话没说完,又挨了两拳。

进入房间后,我被脸朝下压在地上,有一只脚踩着我的头,两只脚踩着我的一条小腿和另一只脚。之后,脚上鞋也被掳去。

平生第一次被人强行控制,巨大的恐惧感袭来了。好莱坞的战争和犯罪电影中的恐怖场景浮现出来。我不担心皮肉伤,甚至轻伤、骨折之类的也不担心。我担心重伤!永久丧失身体功能的那种伤害,那是要命的!我可能被注射某种慢性致残药剂?可能有人照我裆部猛踢几脚,成为前杨佳?

我便试图反抗,以便了解外部环境,并试探上述可能性。我努力挣脱头上裹着的上衣。成功了!但只看了外面一眼,旋有几个巴掌打到脑袋上,头又被塞进上衣里。之后,可能看押我的人觉得不解气,便照我的屁股上猛踢几脚(到现在右臀还隐隐作痛)。

这让我多少有些安心:踢打的都不是要害。趴在地上不多时,我被架起来,推到墙根,屁股蹲坐地上。后背能靠在墙上,这样好多了。但是时间一长,脖子便酸疼起来——头一直裹在翻过来的上衣里。第一次抬头缓解,一个巴掌打过来,第二次慢慢地抬头,还是被发现:一只脚踩在头顶,压弯了脖颈。

没人敢说话,打人的人更像一个沉默的机器。时间像在梦中穿行的火车,不知道是快还是慢。有人过来问话,操一口临沂方言的普通话,问的都是一些个人基本信息,旋又离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相信这时天开始黑了,因为已有了很深的凉意。我被架起来,梦游般的深一脚浅一脚摸出房间,下台阶,又上台阶,进入另一个房间后蹲坐在地上。

听声音,这房间应该有4个以上的看守。不久,有人上来问话,应该还是那个操临沂普通话的人,这次问得较为详细。问完后,我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他没有辩解,哼了一声便离去了。

这个房间舒适多了。取得看守同意后,头可以抬起来活动,可以不时变换坐姿支撑身体,但每次身体发生动作,看守便会打开手电监视,因为房间漆黑一片。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蹲坐的姿势。我慢慢靠着墙躺下来。地上像是铺着些旧报纸,屁股和腿压在上面,好多了。我上身仅穿了一件黑色绒衣,绒衣前翻裹住头以后,上身便赤裸着,从入夜开始便冻得哆嗦。

看守同意我将绒衣抹下来,穿好,但旋又给我套上袋子,头部和肩膀均被裹在这袋子里。北方的农村,农民种地用的化肥袋。化肥用完,袋子舍不得扔,就用来装粮食。这样时间久了,袋子里有尿素的臭味加上粮食霉味。这种味道,我是熟悉的。

不久,外面传来咣当的关门声,一丝恐惧袭来,是那种很重的大铁门。看守蹲在地上开始吃饭,我听得到他们叭咂嘴的声音。人的潜力如此之大:我5日一整天仅吃了一棒玉米,可这时我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吃完饭不知多久,一人推门进来:“把人弄起来”。我又被架起来,摸索着进入一个亮灯的房间。这次待遇还好,我被径直带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仍有4人以上的看守,透过化肥袋上一些小小的缝隙,我看到一名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看守、一把长沙发。有看守拉动椅子的声音,他们准备睡觉,不久有人鼾声大作。但始终有一人睁开眼睛盯着我。

房间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这大概是个里间,人要出去,需要敲门,由外面的人开门。而且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便于监视。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你根本跑不了。

我可能被关多久呢?关几天,饿几天,然后再以扰乱社会治安之类的由头拘留半个月?我笃定最多也只能如此了。但不时又有些隐忧:我可能被判个几年。这社会冤狱还少吗?我不担心父母,我担心我老婆因此离我而去。亲情最可靠,其他的感情呢,都需要命运考验啊!

不得不感谢我的身体:全身冻得发抖的情况下,竟还能睡着。左屁股支撑身体,疼到麻木的时候,便会自然醒,然后再换成右屁股支撑。这样循环往复,也不清楚夜里醒了多少次。鸡鸣很早,但天竟亮得很慢。等大批鸡鸣的时候,天便隐隐亮了,看守陆续起床。

天已大亮时候,看守在房间吃早饭。有人在袋子底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馒头,馒头还有点温热。在袋子里吃东西,我感到耻辱。

这时,我胆子也大了些。我问:你们这样非法拘禁还要多久?我要见你们领导。看守吼一声:别说话,等着!

吃完馒头,我又睡着了。梦中因这袋子而愤怒。我相信长时间禁止说话、眼睛只能看到头套,人的意志会分裂的。

还在睡着的时候,又被架起来。离开了房间,上车,行不久,看守摘掉了化肥袋。我定睛一看,是派出所。现在分析,当时的时间是6日的中午。我多少放心了一些:终于离开了黑屋子。我被不明身份的人在不明地点带上头套拘禁了近个20小时。

讯问我的公安人员告诉我:我因涉嫌盗窃被当地村民被扭送到此。但他们问我的内容是:我为什么来这里,完全与盗窃无关。除了衣服和皮带,我身上带的所有东西都被抢去,何谈我盗窃村民呢?公安人员没有作出解释。

3—4个小时后,我被送回原籍。这场经历,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个吓得大哭的女司机,她的性格里透着普通山东人的好客和爽直。上车前,我给她了一个不高的包车价格,她一点儿都不计较;上车后,热情的向我赞美临沂的立交桥和道路,告诉我书圣王羲之故居的地址,向我谈论孔夫子圣迹所在之处。可是这善良的女人,竟在自己的家乡,光天化日之下被吓得大哭。

我知道,临沂——山东的主要精华,中国为数不多的人文繁盛之地。我知道沂水之滨孔子的慨叹,我知道五胡乱华中原沦陷之时,琅琊王氏如何传承了中华的文脉。我更知道沂蒙山区人善良和朴实,我有多名临沂的大学同学和同事、同行,我们彼此相爱,心心相印,视同手足。

我还知道这里有一个残疾人,在他有生之年,尽可能做善事,帮助了很多受伤害的人。我此去,仅是向他表达一个普通人对一个好人的点滴敬意。这是人类之伦理,也是我所尊重和恪守的中国法律所未禁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