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班途中,聽到喬布斯離世的報道,許或是意料之中,也就沒有什麼傷感。

雖然小時候的第一台電腦是Apple II的「黃金老翻」Banana II,真正轉投蘋果陣營才不過五六年,不算什麼「果粉」,家中就是躺着那台機殼發黃兼且剝落的白色MacBook,口袋裏的iPhone 3GS早就跌得傷痕累累,音量按鈕也居然掉落,如是者買iPad2的時候學乖了,就選黑色機殼,省得煩惱。

Just try to be as good as a father to them as my father to me. I think about that every day of my life.

喬布斯談子女

當天早上游走各大網站看喬布斯的訃文、生平等,他的創業、失敗、東山再起事蹟早已耳熟能詳,倒是其年少經歷令人深感興趣。重溫他在史丹福大學的演說,竟聽出一個活在daddy issue(權譯「老爸情結」)的喬布斯。恐怕是看得太多美國電視電影的緣故。從《星球大戰》到《潛行凶間》到電視劇《迷》,老爸情結一直是美國流行文化熱門的母題。看到喬布斯自少年時代便一直追尋親生父母,直到二十七歲才遇上親妹——著名小說家Mona Simpson,然而一直少談親父,並同時拒絕使用養父養母的稱謂而堅稱they were my parents,隱然看到父親的absence和presence是如何影響着一個人的成長。剛好自己也當了父親一年多,每天把弄着iPhone的相簿,看着小兒的成長,同時又在行事曆中記下各間幼兒園的開放日、面試日期,忽然感到父親這兩個字的沉重,也忽然在想,喬布斯是怎樣育成的?香港有否可能培育出下一個喬布斯呢?

與別不同

I encountered authority of a different kind than I had ever encountered before, and I did not like it.

喬布斯談學校

喬布斯從大學退學、到印度流浪、信奉佛教、服用迷幻藥等,充斥着六十年代三藩市嬉皮文化的烙印,蘋果電腦Think Different的基因,就是沿自一種反叛、反建制的counterculture lifestyle。這種與別不同的思考方式,不只呈現在產品設計,更展現在蘋果的商業模式之上。沒有喬布斯的叛逆心態和思維,蘋果不會在一九九七年瀕臨危機之際,主動與多年死敵微軟修好並邀請對方入股。一九九○年代硬件授權(licensing)生產模式,一度使微軟/英特爾的Wintel陣營取得九成以上的市場佔有率,逼得當時蘋果管理層亦步亦趨,授權OEM生產各款旗下電腦,卻落得慘淡收場。九○年代尾喬布斯重掌蘋果,便膽敢逆着主流,重新走回專屬(proprietary)生產硬件的模式。凡此種種,令人不得不佩服他過人的洞察力,以及勇於逆反傳統智慧的勇氣。

嬉皮文化的放浪形骸以外,是什麼促使喬布斯與別不同的思考?答案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悶」字。他說過:I’m a big believer in boredom,無聊苦悶讓他產生好奇心,有了好奇心便什麼都有可能。就讀公立學校的喬布斯,童年最愛就是追逐蝴蝶,想必是個喜歡到處亂跑,無無聊聊便躺在樹下的孩子。看着今天香港的各式怪獸家長,忙於把子女每一分鐘的餘閒也填得滿滿,蹣跚學步的小孩上playgroup,也得緊張他們沒有學到什麼技能。然後打從學前班、幼稚園、小學面試也來貼題「捉路」,年紀輕輕也得參加群體面試。要想我們的下一代像喬布斯一樣自行connecting the dots,看來是緣木求魚。那麼當一眾潮人異士膜拜所謂的「潮流教主」,有否留意各式蘋果產品的minimalist設計,就是要在外殼、機身盡量留白呢?給孩子留下多點空白,可否會讓他們創造更多?

創新還是集成

Creativity is just connecting things.

喬布斯談創意

這兩天的報道,少不了回顧蘋果歷年的革命性產品——Macintosh 、iPod、iTunes、iPhone等,其主要技術俱非喬布斯親自發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將現有的技術、軟硬件整合和改良,從而創造出非凡的產品。當然,人們不會把喬布斯看作模仿大師,因為他是集成(synthesize)的能手,把雜亂信息、流程、設計等去蕪存菁,創造簡潔易用的產品。談到集成,不期然想起remix、mashup這些Web2.0的核心概念。曾經在網上看過Everything is a Remix紀錄片的讀者,便會知道無論音樂、電影的創作,以至科技的創新,從來都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源自複製、轉化和合併(copy, transform, combine)的過程。當中經典案例就是Macintosh的用戶介面(user interface),大都取材自施樂(Xerox)的Alto電腦,喬布斯把Alto滑鼠的按鈕由三個減至一個,加上double click的設定;視窗由固定面積改為可以隨意調校大小,還有把menu bar固定在熒幕的頂部,都是蘋果把施樂現有技術集成的結果。還有上年紀的「果粉」,不會忘記一九八四年Macintosh 那膾炙人口的廣告,同樣也是一個mashup,脫胎自電影《1984》,喻意蘋果電腦可以打破老大哥Big Brother的高壓管治。

香港人向來都擅於集成,無論是工業年代玩具、成衣、鐘表的產品設計,以至流行文化的歌曲、電影改編、模仿,來到網絡年代,各式各樣的惡搞,以文字、歌曲、圖片、影像的方式,更是把合成文化發揮至極,讓一眾小市民在無力影響政局的情况下,出一口烏氣。然而,從版權法的修改建議,顯示出當局無視網絡經濟(networked economy)的大潮流,只顧保護版權(copyright),卻忽視copyleft的概念。當全世界正在無限串連,不斷混成衍生新的概念、產品、應用程式的時候,我們的創作空間卻不斷倒退,那是向競爭對手自行繳械投降的做法。我們的下一代成長在一個高度全球化的城市,面對的不再只是七百萬城邦居民的需要和競爭,而是要與全中國以至全世界最頂尖的人材爭奪就業機會。偏偏我們的政治、文化政策卻給下一代的創造環境設下重重障礙。難道在位者就是要把一班又一班的小朋友變成特區的乖寶寶,只懂聽話不懂反抗,然後就在全球化的賽道上眼巴巴看着一個又一個的喬布斯、朱克伯格在起飛?難道香港人在現代化進程上走得太前,下一代就要硬生生地給壓制下去,跟網絡經濟脫軌,淪為服務全球精英的二等人力資源,在大商場冷氣間的另類血汗工場,賺取僅足糊口、僅足奉獻地產霸權的微薄薪水?

不破不立

Because the people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

Apple Inc

喬布斯的貢獻不只是推翻成規,更重要的是他有遠見和魄力去建立全新法則。許多人談起蘋果電腦,會想起各種劃時代設計的硬件,可是真正革命性的影響,是其作業系統(Mac OS、iOS + iTunes + App Store),建立了多面向平台(multi-sided platform – MSP),分擔了源碼開發的成本,讓第三者開發商(third party developers)得以廉宜而快速地完成程式,使終端消費者得以選擇多樣不同的應用程式,從而完成了一條數碼產業的價值鏈(value chain)。遠的不說,就說iOS/ iTunes的貢獻,在於同一時間解決了困擾業界多時的兩大問題﹕內容發行(content distribution)和內容消費(content consumption)。互聯網在一九九○年代開始商業化,網絡寬頻不斷增加,數碼化內容如新聞、資訊、音樂、電影的存取變得愈來愈容易,然而各種付費模式在個人電腦的開放環境下都無法鞏固。iPod、以至後來的iPhone和iPad的規格(form factor),以專屬的檔案規格和封閉的檔案管理程序,讓內容的使用/消費變得徹底個人化,減低了用家彼此互傳、分享繳費內容(paid content)的誘因,使得內容供應商對蘋果發行模式產生信心,願意在iTunes上發行音樂、電影、電視等內容。iPod、iPhone和iPad的成功只在表面,更重要的是蘋果建立一個全新的數碼生態系統,解決了內容版權控制、付費、分帳、使用權限等問題。正因如此,蘋果在這個MSP,無論面向消費者、內容供應商或程式開發商,都有能力向他們收取溢價(premium)。如iPhone App Store為例,蘋果可分成開發商售出程式的三成收益;至於消費者,購買每部硬件的部分價錢,變相就是參與這個MSP的入場劵了。當然,蘋果和喬布斯尚未可以獨步武林。Amazon的Kindle,以低廉的硬件售價,補給消費者進入其專屬的MSP,足可在繳費內容下載市場佔一席位。谷歌開發的Android,沿着前輩微軟的路途,以授權開發的模式與其他手機生產商攻佔智能手機的半壁江山;至於其網絡瀏覽器Chrome,也將變身另一軟件平台,以招徠第三者發開者。展望未來,一個又一個的MSP拔地而起,然而總不脫iOS + iTunes + App Store生態系統的色彩。蘋果股價長期高企,與其說成硬件銷售的貢獻,不如看成其數碼生態系統之成熟穩定,讓對手難以逾越。

創立一個成功的MSP固然困難,續後的管理亦屬不易,即使大如蘋果公司,仍須小心處理程式開發商之間,以及開發商與消費者之間種種利益衝突。哈佛商學院的副教授Andrei Hagiu是研究MSP的專家,曾經發表多篇研討文章探討平台設計、管理、規範等問題。其中二○○八年與Kevin Boudreau合著的一篇文章 ,便細入剖析擔當平台管理者的角色和職責。文中兩位作者指出,平台管理者除了審批開發商加入平台、制定開發商與消費者之間的交流守則外,更重要的是採取適當的管治(governance)措施,避免該平台出現市場失效(market failure),致使平台內的參與者不斷流失。當中的措施,包括制定技術標準及介面、規章及程序,界定工序的分工、提供售後支援及文件備案、公開分享資訊等。身為門外漢,看到平台管理的種種煩瑣,深感猶如為數碼生態系統制定微型憲法及交易法則,至於系統內各成員,則恍如虛擬社會的公民,各有權責,各得其所。

走讀至此,始明白美國軟件工業何以執世界牛耳,所倚仗不只靠匯聚四海人才發展嶄新技術,而在於其建立體制之能力。美國人重視憲政精神,對公民權利的執著,不只體現在上層政治架構,就連大學以至基礎教育層面的學生會選舉亦不例外。如是者,一國公民或公司對建立社群、制定規章、執行管治等技能,早已猶如預先裝載在體內的作業系統。如是者,不論是麥當勞、星巴克、抑或迪士尼,在各個領域以標準化不斷複製自己的商業模式,其簡易程度就如下載又一應用程式而已。儘管喬布斯在大學早早輟學,然而就憑其十多年基礎教育的沉淫,對制度規章的認識,已足夠他前後開拓了幾個全球性的MSP。

望着眼前小小一部iPhone,讓人看到的是尊重知識產權、樹立明確法規、公正管治社群等文明成果。如此同時,身處香港一隅,民主化步伐猶如一台走在8088處理器的電腦,作業系統不停當機(是的,那是微軟的系統)。更有甚者,回歸日久,人心北望,慢慢竟質疑民主並非普世價值,或曰普世價值並不適用中國云云。也許我們體內就是長着服膺強權專制的基因,殊不知民主精神、企業問責、企業管治、法治精神乃環環相扣,現代文明得以持續發展伸延全球的基石。要是這個社會事事以結果為本,慢慢漠視程序的重要性,漸次與現代文明脫軌,那麼我們根本不用奢望這個社會可以培育出下一個喬布斯或朱克伯格。我們只需等待下一個出色的「山寨教主」,複製人家的開發成果,無用轉化、無用合成,就憑藉巨大的人口優勢,坐享規模效益稱霸天朝,然後跑到美國弄個backdoor listing,也就求仁得仁了。

尾聲

There are downsides to everything; there are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to everything.

喬布斯談人生

是的,今時今日,為人父母實不容易。小孩子也得奔波勞碌,沉悶、發呆跟他們沾不上邊,要他們亂碰亂撞,隨便畫幾個點,再隨意串聯成為亂七八糟的曲線,只怕要用上iPad的app才行。不過想起小兒初生時我一手捧着奶瓶,一手執着iPhone上facebook,轉眼間小兒已懂得在iPad上掃來掃去,連multitouch也知道,我得說一句,Thank You, St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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