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去年,廣州為迎接亞運會,地鐵工程趕緊竣工,開發更多路線,交通網絡更完善。然而,自溫州高鐵事件後,鐵路乘客都有陰霾在,現居廣州的年輕女學者沈頌怡也不例外:進行得這麼急速的工程,真的沒問題嗎?上月28日傍晚,廣州地鐵四號線發生供電故障,導致幾百名乘客被困隧道,萬勝圍、官洲和大學城站路段服務癱瘓。當時,沈頌怡身在其中,為我們記錄一場鐵路事故的「盛世」面貌。

我是站在月台上目送上一班地鐵離去的。

廣州地鐵一向以人多擠迫見稱,周五傍晚的下班時情况更慘不忍睹。我走到月台時,黑壓壓的人群正擠進車廂裏,跟着人群擠進去,理論上應可勉强佔一站位。但我看看手表,還未到六點半,要坐兩站到大學城出席七點會議,時間上應該是綽綽有餘的,多等一班車並不礙事吧。我看着車門徐徐關閉。那時候,月台的電子顯示屏標示,下一班列車將於兩分鐘內到達。結果,就是這兩分鐘,耽擱了我一整個晚上。

列車進站時還是未出問題的。我踏進車廂之時,還暗自慶幸人沒有想像中多,找到一個尚算舒服的站立空間。從萬勝圍到官洲站這一段,平時大概是約四五分鐘的車程。這天,車走到一半,車廂裏一半的燈熄滅了。車仍繼續跑,所過之處發出不尋常的吵音。車上乘客開始警醒地互望,彷彿要從其他人眼中看出發生什麼事來。車的速度愈放愈慢,氣喘着走了約半分鐘,終於在隧道裏停了下來。好幾次燈關了再開開了再關,似是車長企圖要把列車再發動起來,卻不得要領。

溫州動車陰影

這種情况如果發生在香港,我想我反而會更煩躁些,抱怨地鐵怎麼搞的,別要害我遲到才好。

當時身在大陸的意識卻很清晰,第一個閃入腦海的反應是,你要耽就耽吧,千萬不要急着發車就衝進前面的車屁股去。七月溫州動車事故的新聞圖片仍歷歷在目,上海地鐵出事也不過是幾個星期前的事。我不得不承認我心中曾閃過一陣慌:下一秒鐘有列車撞過來怎麼辦?我們在車門緊閉的車廂內,哪裏都逃不了。

從一樁小小的地鐵故障聯想到鐵路事故的人,大概不獨我一個。身邊的男生跟朋友打趣道:「我們停在這兒等追尾啊。」列車裏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大家似在等待着宿命的宣判。理性上我們都知道坐上死亡列車的機率並不高,但意外這回事誰說得準?還好我正站在第二車廂,要出事也沒有車頭車尾危險吧,在這些時候自命僥倖的心理總能給予最荒謬卻也最踏實的安慰。

逾半乘客都亮出電話來,第一個動作不是打電話給親友,而是拍照。有人拍車上黑壓壓的人堆,有人透過車窗拍下被緊急照明系統照亮了的隧道,有人連車廂上方閃爍着地鐵路線圖的顯示屏都不放過。「要發上微博!」人群中有人說。什麼時候開始,這變成一個全民皆記者的國度了?我們無力逃離這車廂的樊籠,唯一能採取的主動是把列車內的陰暗記錄下來並發放出去。

列車停歇了快二十分鐘,終於勉勉強強完成了最後的二十米,熬到了官洲站。列車舒了一口氣似的打開了肚皮,等所有乘客下車後,咳嗽着再次走入了黑暗。

走在漆黑的隧道裏

這官洲站平時人煙罕至的,這天晚上卻異常熱鬧。月台上的人拍照的拍照,打電話的打電話,或坐或站的企盼列車快點修理好可以載大家回家去。根據月台上電視屏幕的顯示,故障可望於十分鐘內修好,地鐵公司感謝乘客體諒,並請趕時間的乘客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問題是,官洲站周圍基本上是一片荒郊,附近是一個叫生物島的科研基地,屬於那種還未開發好已給荒廢掉的項目。這兒沒有巴士經過,能找到的士的機會也不高。我打量着,還是留在燈火通明人氣旺盛的地鐵站內比較穩當。

最後,地鐵四號線這一段整晚癱瘓了。調查後的解釋是供電受阻。跟在我們後面的一列車根本熬不到重見光明之處,乘客要在漆黑的隧道內步行返回上一站萬勝圍站。這當然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原來後面列車的故事比我們的更精彩,難怪官洲站的我們一整晚一個記者都見不着。聽說萬勝圍站的乘客都被地鐵公司每人一張免費單程票打發掉了。當然,他們那邊有巴士經過,更有傳媒朋友和地鐵領導捧場,這都是我們這被遺落荒郊的一群人望不來的。

這些是後話了。反正,那天晚上,我們在地鐵月台上等了四十分鐘,才被告知緊急維修失敗,地鐵會安排巴士接載乘客。我們上了地面,一個年輕地鐵女職員告訴我們,巴士很快就到。

人們本來是挺有耐性的,坐在路旁靜候,一些把握光陰的學生更翻出教科書來讀。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承諾中的巴士仍然不見影兒,愈來愈多人不安地聚攏過去向女職員查詢。女職員戰戰兢兢地在對講機裏說了些什麼,然後向我們報告說巴士在堵車,安撫大家再等一會。都已經過八時了,給耽誤了快兩小時,大家又餓又累,自然開始急躁起來。

站在草地等「地鐵」

此外,大家也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路旁等車的人不下數百,萬一地鐵只安排了一輛巴士來回跑,剩下來的人豈不要再乾等?乘客中有個高大的男子提議說,我們動議把巴士只開到下兩站有其他接駁巴士的地方吧。那麼要繼續旅程的人可以換乘其他交通工具,空出來的巴士可以來回多走兩趟趕緊把所有人接出來。「同意的人舉手……」他話音未落,便給旁邊一個老伯搶白道:「地鐵本來就應該開完全程,你會不會坐車啊?」其他幾個要前往尾站的乘客也抗議,要他們自己掏腰包轉車不公平。沒有達成共識,一個中年男子憤而把那個「緊急候車站」的站牌一把摔在地上,此舉並沒引起其他人響應。那女職員不發一言地走上前去把那個牌子撿回來,再次豎立在人群當中。我覺得那一刻她像極了一個忍辱負重的女烈士,表情裏透出了一絲深不可測的神聖。

動議結果不了了之。不過也沒有所謂,因為放眼望去還是不見巴士,還未到討論誰先上誰要等的階段。我們只得無奈地繼續等,眾人也很克制,明白再跟那女職員瞎鬧也鬧不出什麼結果來。那女職員也怪可憐的,不過她錯在用堵車的藉口用得太早。四十五分鐘堵進晚上的郊區去,怎麼說也於理不通。你說堵車,又怎麼解釋那些已來回跑了兩趟的私家客貨車,已把一些甘願超付四倍車資的乘客接走?

後來,女職員得到另外兩個同事支援,改了說詞推說是巴士司機迷路了。我想是這一再的搪塞和謊言終於讓一部分人動怒了。「中國這麼大,調動一兩架車過來都要那麼久啊?」

「不想聽解釋了,快叫公交車過來!」「我四點半乘車到現在啊,快五小時了!」「這兒又沒有買吃的地方,我餓暈了是不是地鐵負責?」幾個較激動的乘客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有一個女乘客更威脅說:「(巴士)再不來我們真的要暴動了!」

我環觀四周,大部分人對爭吵視若無睹,連看熱鬧的興致也沒有,大家寧可把這些無效果的投訴都省下來,我想暴動應該搞不成了。倒是有一兩個人開始覺得刁難地鐵職員是個不錯的娛樂,也過來插上一嘴:「過分啊,要我們等這麼久,至少應該送瓶水吧。」另一個人靈機一動,也搶着要發表委屈的理由:「我這樣被耽誤了三小時,上班遲到喇,老闆說要扣我人工,這筆帳是否該算到地鐵頭上?」那人說時一臉嘻笑,我看如果他擔心會被扣工資,他一個小時前不會這樣悠閒地蹲在路旁看樹看草。

小事故的啟示

等到九時十五分,巴士終於現身了。巴士一來四輛,加上部分乘客已坐黑市的士或摩托車離開,起初誰先上車的顧慮倒是不成立了。巴士緩緩開動,有人還在嘮叨,但更多的在折騰一晚後閉目養神。我也累了。三個多小時前我踏進地鐵站時,腦裏還在預演會議中要發表的觀點。一場小事故,讓我完全錯過了七時開始的會議,也提醒了我,時間和計劃根本從來不在人的掌控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發覺我的儲值車票用不了,原因是離開官洲地鐵站時,職員為求盡快疏散人群,叫我們不用拍卡通過了。我到票務處解釋情况,女職員對我說,要付一元二角才能為我更新車票紀錄。我投訴說,我昨天給困在荒郊三小時,有些乘客獲免費單程票補償,我卻反過來要付你錢?那職員面帶遺憾地看着我,卻仍是一元二角的鐵價。其時我要趕火車,沒有跟她爭辯的精力和時間,於是不爽地付錢了事。後來坐上火車後轉念一想,是不是應該據理力爭?不過已經太遲了,我的車票已被重設至由零開始。我2011年10月28號晚曾在地鐵站度過三小時的任何紀錄,再也不在地鐵公司的記憶內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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