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生命的相遇(距离二之一)(201010月)

小吉是我的猫,她活了十七年。

在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刚到北京。正在开会,准备第二天一场盛大的活动,报讯的电话就来了。那一刻,我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意识地猛然站起。挂掉电话之后(我想,我那时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我和来客简单说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于是大家都觉得这场谈话不好继续,是该离去的时候了。然而,他们还是认为应该拍几张合影;其中一人说:「难得在北京和梁老师见面」。后来,我在一个网站上看见这帧照片,原来这次会晤也是值得他们发布的新闻。

假如,只是假如;你刚刚收到家人去世的讯息,你猜你身边的人还会不会拉着你合照,并且绽出那种只会在照片之中出现的笑容呢?

于是接下来的另一个晚上,当同桌友人问我神情何以沮丧,精神有点萎靡的时候,我就懂得更详细的说法了:「我的猫刚死,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女儿一样」。结果举座十来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干笑。

其实我是懂的,除了干笑,也许真的不会有更加恰当的反应。知道别人近亲去世,自然谁也笑不出来。但是对许多人而言,从一只猫到一个家人之间毕竟有着太大的距离,这段距离甚至使人尴尬;而笑,确是面对尴尬的条件反射。

对于这种种情状,我并没有动气。一来是因为我也要负点责任;不知何故,我总给人一种情绪稳定的印象,似乎无论出了甚么事,我还是可以如常说话如常思辩。二来,我那几天都摆脱不了那种空白,彷佛无法参透「小吉死了」到底是甚么意思。她死了?意思是她不再与我共存于此世吗?

那几天我不可抑止地想象她最后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可有搏尽力气地发出最后的哀鸣?抑或疲惫已极地沉沉睡去?生命究竟是甚么?那具躺卧的躯体分明就有小吉的样子,但它比起之前还爬得起来的活物到底少了些甚么呢(或者多了甚么)?

我再三强调她是我的「女儿」,可是我连这句话也不太敢自信地肯定。据说猫寿一载可当人寿七年,所以她走的时候已是不可思议的高龄了。想当初她出现时仍是只未开眼的小猫,五官不停流液,医生说活下来的机会不大。长到后来却居然比我还老。如果这叫父女,它又是种怎么样的父女关系呢?

她一直健康,即便到了临终前的三个月,也还能吃能跳能跑能玩,表面看来与小猫无异。可是另一方面,我亦明白她早就不再年轻,根本是个老妇。至于我,虽然不比当年青壮,但又远远不能说老,起码算不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白发送黑发,难道这是很正常的壮年人给老人家送终?莫非一个女儿在十七年间就变化成了一个长者?

在「年轻」与「衰老」的概念之外,我当如是思维:这原是两道平行生命之不可能的相遇。

猫眼深渊(距离二之二)201010月)

在我不知道怎样把猫和我的故事说下去的时候,德希达(JacquesDerrida)开始呢喃了,而且一说就是十小时,这篇讲稿后来成书,英译书名《TheAnimalThatThereforeIAm》,我姑且把它译做《动物,故我在》。

他从一次非常典型的遭遇说起;那天他洗完澡,赤身露体地从浴室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他家的猫端坐地上,抬头注视着他。是的,他说是「注视」,那只猫睁着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满身水气的裸体哲学家。然后德希达觉得羞愧万分,迅速抓起一条浴巾围住自己的下身。再过一会儿,他又生起另一股羞愧,那就是为了自己的羞愧而羞愧。意思是为甚么他要害怕在一头猫前裸露呢?莫非他把猫当成人看了?他凭甚么把猫当做是人,耻于在它面前现出自己的下体?拿毛巾遮掩下体这个动作可以算是对他人的基本尊重,但对一头猫而言,以对待人的方式对待它又算得上是一种尊重吗?如果我们不应以待人之道待猫,那甚么才是猫的方式?怎样做才叫做尊重猫?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之间,「尊重」这个概念有甚么意思?它里头会不会也埋藏了过重的人类色彩?

简单地说,就在德希达与那头猫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哲学开始了。

动物深不可测,就算小吉和我住了十多年,我也还是搞不清楚这段关系的意义。有人说,我不应该用「养」去形容与猫的交往,因为它贬低了猫的地位,猫可不能当做宠物。甚至连「它」这个字也不能用,因为「它」同样是种小看了猫的称谓。可是,你若真把它当人,你又怎能侵犯它的私隐,时时观看它如厕的肃穆表情;你又怎能不顾它的意愿,随手抚摸它的柔顺毛发?

小吉之深,首先在于它的眼睛。我无数次地与之对视,并且以我的方式理解它传达的信息,或者将它看成是种吻前的亲昵,或者将它理解为不满的抗议;然后我反应,用自己的鼻子轻轻点触它湿凉的鼻尖,又或许挪开身子不敢再在门缝边偷眼望她。由于眼神的交会,我和它产生了种种互动,就像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一样。然而,我仍然摆脱不了一股疑惑的情绪,因为我实在无法肯定那些眼神的意义,甚至不能百分百地确定猫之「眼神」的存在。我怎么知道猫眼的背后是甚么?我如何可以确认它正在用眼睛和我交流?那双眼如此巨大,在它的脸面上占据了好大一块的比例;它们漆黑如深渊,吾人就算纵身一跃,亦不知何日见底。巴泰伊(GeorgesBataille)好像说过:动物在我眼前展布了一道熟悉的深渊。

动物之眼令人着迷,自从伯格(JohnBerger)那篇经典的《动物之凝视》以来,不知有多少哲人在这一点上下过功夫;却都不得究竟,不能彻底跳出人的范畴。即使德希达那十小时的演说亦不例外,你看,他想的是:「我时常反问自己,你瞧,我是谁呢?例如在沉默之中,为猫之凝视所捕捉的那一刻,那个因赤裸而感到尴尬的我到底是谁?」念及动物,便想到我是谁,此乃哲学传统不可摆脱的惯性。

自古以来,我们定义人的方式便离不开动物,比方说「人是言语的动物」、「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使用双手的动物」……。动物是哲学了解人类的背景,重点在于找出一种人类独有而动物皆无的特点,然后拉开彼此的距离。换句话讲,每当我们使用「人是X的动物」这类表述去定义人类的时候,我们关心的其实都只是这句话里的「X」,而非动物。虽然「人是X的动物」好像承认了人类首先是种动物,但它的真正旨趣却是要否定人类的动物身份。所以我们总是在那些「X」上头大发议论,理性如何如何,言语如何如何,政治如何如何;至于那个被「X」隔开的动物,我们则没有太多的话可说,我们只能沉默。

难怪德希达要旗帜鲜明地宣告:「我是动物故我在」。因为在那林林总总的「X」之前,我首先是个动物。面对小吉,面对那双黑暗深邃的眼睛,我如临深渊;我和它的一切「交往」,一切「互动」,莫不都是我以为的交往与互动。我称它为「它」,似乎那具躯体之中有一位格;我对它说话的时候以第二人称唤它为「你」,彷佛眼前真有一个能够与我相互理解相互呼应的主体;这,岂又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投射?陷入这般思考,我们难免就要回头追索「互动」、「交往」与「对谈」的意义,难免就要追到「位格」和「主体」的问题,历经艰困,然后终于发现「我是谁」才是我最有资格探讨的课题。

熟悉的动物是亲近的深渊,我每日徘徊在一道悬崖边上,朝向未知的他者,既不知「它」是甚么,也不再能确定「我」是甚么,此乃存在的临界。那一双沉静的黑眼,我看着它,想念它,终于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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