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打开窗子,吹来一阵凉风, 不经意间将40年前江南的田埂清晰地吹到了我的眼前……

  常州—东门外十五里—-陈家头,一个普通的江南村落。

  太阳还没有露脸,朦胧的雾霭笼罩大地,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芬芳。

  无数的夏虫,金铃子,叫蝈蝈,织布娘,蟋蟀、蚯蚓、青蛙们经过一夜的赛歌会,疲倦地休息了,但总还有一些余兴未尽,拖着长腔,有一搭,没一搭,悠悠地诉说着什么。

  门前门后都是成片的稻田,绿油油的稻穗从绿色的稻叶中探出脑袋,张望这新奇的世界。就在这稻田间,掩藏着一条条田埂,是专门为从事耕作的人畜行走留下的。

  一次次,我带着些许睡意,光着脚,踏上屋后的田埂,先追着一只蛤蟆撒尿,然后从田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从这一条到那一条,通通地走一阵,或者傻傻地蹲下去看一阵,盘桓在这个奇妙的世界。

  田埂很窄,不到一臂宽,大多被青草覆盖,一踩上去,湿漉漉,凉飕飕,田埂也不平坦,散落着一个个下凹的牛脚印,还夹杂着陈年的草梗,麦秸,有些很柔软,有些可以把脚底扎得钻心疼。田埂两边茂密的稻叶上挂满晶莹的露珠,快步疾走,稻叶会变成浅齿的小锯条,在白皙稚嫩的小腿肚子上留下一道道带点红色印痕。

  田埂上的青草各式各样,有些是我熟悉的,车前草可以泡水,是利尿的好东西;狗尾巴草都是一丛一丛长的,其中粗壮一些的可以成为和伙伴们‘斗草’的选择;马兰头在春天最受喜爱,放到清水里一煮,用酱油一拌便是一道特别清香可口的的佳肴;荠菜这个时候开始老了,会在长长的茎干顶上开出一团白色的小花;柔软而多汁的酱瓣草因为颜色深棕,和酱瓣的形状相同而得名,总喜欢匍匐在田埂上;锯刺草有点凶,要用镰刀来对付;最漂亮的当然还是牵牛花,我们都叫她喇叭花,紫色的,粉红的,枝枝蔓蔓,艳丽而不事张扬,门前屋后,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蒲公英幼小时不太起眼,但一割下来便会流出白色的乳汁,到了秋天先开出鲜艳的黄花,然后再长成乒乓球一般的小绒球,摘下来用嘴一吹,小绒毛便飞飞扬扬,成为很多电影和广告招贴的经典画面;还有一些不常见的红花草、野菊花以及不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野草。

  不过,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花啊,草啊,农村孩子每天割草,是因为家里有兔子、猪仔等着喂养,真正的乐趣是田埂上千姿百态的动物世界。

  蚂蚁们这时大多还在睡觉,只有零星的‘哨兵’在巢穴附近巡逻,如果我心血来潮,用小树枝对着‘城堡’戳几下,蚂蚁国即刻炸锅,无数的小蚂蚁四处出击;看到一道闪亮的痕迹,便知道蜗牛刚刚‘长征’经过这里;没有遭受热尿淋身的癞蛤蟆依然大摇大摆, 用树枝给他翻个身,压上一块大砖头,转眼间便恢复常态,若无其事;绿色、灰色的蚱蜢受到脚步的惊吓,纷纷逃窜;有一条斑斓的蜈蚣快速在面前爬过,惊讶之余,如果正好手里拿着镰刀,即刻手起刀落,要么砍成两截,要么拍入软泥中;大大小小的各色青蛙身手敏捷,未等靠近,便已经噗噗的跳入稻田;蟋蟀有很多种,田埂的杂草中常见的是尾巴上长着三根刺的那种雌蟋蟀,和瓦砾、石板底下发出清脆响亮的瞿瞿叫声,遇到同类便呲牙咧嘴,大动干戈的‘斗蟋蟀’天差地别;土灰色蜥蜴也在草丛中悉悉索索穿行,用镰刀往它身边猛一敲击,便可以看到一条尾巴留在地上一厥一厥;如果看到一个干枯的牛粪堆,用镰刀轻轻一掀,便有上百只各类甲虫四处逃窜;如果稻田里刚好还有水,田埂的两侧便更有趣,成群的小蝌蚪在水田里悠闲的游逛;旁边躺着几枚硕大的田螺;蚂蟥正在水里一屈一拱,展示柔美的曲线体操;沿着田埂一侧,时常可以看见黄鳝悄悄的游弋;密密的草丛后有一些洞口光滑的圆洞,那便是黄鳝的‘公寓’;见人躲入洞穴里的黄鳝,用钩子通常是钓不出来的,用铲子挖倒是可以,但工程浩大不说,还会把田埂毁坏,大人小孩都不会干;如果正好有两个淘气包在一起,那就精彩了,通常先在周围考察一番,找到另一个出口,将入洞口扒开至脚可以伸入的大小,然后一个人用脚对着洞口一进一出快速运动,里面的黄鳝经不住这气浪和水浪组成的‘海啸’的冲击,便会从另一头的出口处钻出来,蹲守在那里的同伴用指钳快速钳住便算大功告成。 田埂两旁的泥洞很多,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圆,有的扁,有点洞口光滑,有的洞口毛糙,除了黄鳝,其他房客通常还有一种叫作螃其的小螃蟹,水老鼠,水蛇等等。 有时闲得无聊,盲目行动,结果赶了一只水老鼠出来,伙伴便须‘呸!呸!’地吐两口吐沫,赶走晦气。泥鳅通常总是深深躲藏在烂泥下面,只有遇到闷热的低气压,他们才会从泥底出来透风,但是一到冬天,这些泥鳅便在泥洞中冬眠,只要看到湿软的泥地上有一个光滑的小孔,一铲子下去,一定就是家里鸭子的美味。

  田埂上,最刺激的大概是蛇,水乡最普通的是水蛇,背脊灰色,肚子泛白,还有一种赤练蛇,身上有一圈圈的红色花纹,尽管都没有毒性,但他们悄无声息,像幽灵一样游走在稻田和田埂上,遇到了人,他们有时快速溜走,但也有时会把头高高昂起,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让人发?,胆大的会举起镰刀、棍子、石块进行追杀,但我大致会在僵持几秒钟后用泥块将其赶走;不过有一次,在田埂一侧猛然见到一个十分怪异的三角型蛇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本能的直觉反应是这家伙惹不得哪,转身便跑,一问才知道是剧毒的蝮蛇,一想起来让我至今心有余悸。

  哗啦啦—一只鹌鹑或者一只野鸡突然冲出草丛,我会怔怔地,惋惜地看着野鸟飞远直至消失在天空,然后到野鸟腾飞的地方看看,鸟窝里有没有鸟蛋或者雏鸟。

  远处有村民的身影在田间晃动,青色的炊烟夹杂着几只黄牛迈—迈的叫声从村里飘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过树梢,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走了以后的田埂会更热闹,蜜蜂、蝴蝶、蜻蜓们已经急不可待地等着登台献艺了。

  哦,江南的田埂,我梦中的田埂……

  后记:

  小时候毫不在意的江南的田埂,经过岁月的漂洗,竟然变得如此生动而鲜活,可惜这曾经的生动和鲜活在农药、化肥、机耕、现代工业中渐行渐远,并终于在工业开发区,商品住宅区大潮下中彻底消失,成了遥远的梦。

  喧嚣的汽车能代替昆虫的鸣唱吗?高耸入云的楼群能代替旷野和农田吗?尾气能代替袅袅的炊烟吗?整齐划一的绿化能代替千姿百态,自然茂盛的植物吗?

  亲爱的大地母亲,已是千疮百孔,大地怀抱中曾经生活了数万年的众多鲜活的生灵难觅踪影,人类自身的路究竟还能走多远?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动力来自人类的无限贪欲,我除了哀叹只能到记忆中寻找一些慰藉了。

  2010-8-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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