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台破旧录音机

    “你一个来自中国贫困农村最底层、最边缘、最草根的人,怎么就成了立志要进入大众主流视野的摇滚歌手?”在27岁签约公益歌手以后,两年以来,这是我听到的最直接的质问。摇滚乐其实与出身无关,与贫富无关,只与灵魂相连。29年的坎坷人生路,充满了无数的艰辛、挣扎、奋斗、怒放和不妥协,这样一个我,就拥有这样的灵魂。去年和今年两次到香港,两次都获悉香港社会运动中各种人群齐声高唱Beyond乐队的歌,联想到Beyond乐队的草根出身、追求正义、抗衡主流,且具备世界人文关怀精神,几乎成了香港自由火炬的代表,回过头来我再重新面对传统农村农民的孩子向摇滚歌手挺进的问题,感慨尤深,忆起往事点点滴滴,不由得黯然泪下。

    我的童年,可能比更多同龄人的精神资源更显枯竭,更感孤独,亦更为早熟。如今回想起来,音乐的最初启蒙,其实来自八叔家的那台破旧录音机。八叔的少年时代,有两个热爱听歌的朋友,他们三人如同死党,会些霹雳舞,也常带来一盘盘磁带。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在荒凉落寞的山顶瓦房,八叔都会将录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即使爷爷数次痛骂也未有收敛。我第一次走进他房间听的第一盘磁带,是1989年童安格的专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听的第一首歌是《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那年我六岁,刚上小学。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八叔和他的两个死党边听边唱,眉头紧皱,表情哀怨,这一幕深深地感染了我。

    此后,当同龄人都在弹珠子、滚铁环、鞭陀螺的时候,我却总趁八叔不在,悄悄溜进他的房间,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小,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各种歌曲。仅那时所听的印象较深的,就有83年出来的蔡琴《你的眼神》、陈百强《偏偏喜欢你》,84年出来的苏芮《酒干倘卖无》,85年出来的齐秦《狼》、群星演唱的《明天会更好》,86年出来的谭咏麟《朋友》、张国荣《当年情》,87出来的达明一派《石头记》,88年出来的张雨生《我的未来不是梦》、王杰《一场游戏一场梦》,89年出来的陈慧娴《千千阕歌》、陈百强《一生何求》……1989年之于我,对六四大屠杀毫不知情,只模糊记得从北京打工回来的人描述北京的护城河里全是血水,广场怎么冲都冲不干净。平日沉浸的,更多是音乐。在农业技术跟两千年前没什么区别,我每学期开学都要写减免学费申请书的那个年代,听听歌也会觉得好受些。

    1989年的秋天,我在八叔的抽屉里,意外找到两盘令我无比震撼的磁带:一盘是崔健的《一无所有》,收录了八首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血性的大陆男人的粗砺嗓音,也是第一次从大陆人的歌里听到了无数个“我”,而不是“我们”;另一盘是Beyond乐队的《Beyond IV》,收录了十首歌,其中《真的爱你》就像一股强劲的电流把我击中,那种大气磅礴又流行对味的感觉,黄家驹无人可以替代的沙哑高亢且真性情的演唱,彻底把我征服,就像身体会有与大脑不同的“想法”一样,这个声音在改变我。小小年纪,记不住词,但喜欢上学放学背着书包旁若无人地一路哼着走。那时学校教的歌,除了《拼音字母歌》外,尽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学习雷锋好榜样》一类,略为抒情的,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了。

    居然如此美妙而劲爆

    八叔和两个死党是“买磁带狂”,他们在农村平日以捕泥鳅黄鳝维生,拿到农贸市场上卖,留些零用钱来买衣服、买摩丝、买磁带,花样翻新,品种繁多。到我八岁时,已经写得一些文字,遂抄录了大量歌词,厚厚几本。那时对繁体字已不陌生,对粤语歌也越来越习惯。由于常听常抄,对歌手的背景也越来越感兴趣,然而农村找不到什么娱乐杂志,只有到镇上买海报,八叔常把各个明星海报贴得满屋都是。有一天,他带来一张残疾人的海报,指着海报上的人对我说:“这个人的歌不错。”他激动得把新买的磁带放进录音机,传来这样的歌声:“你那张略带着一点点颓废的脸孔,轻薄的嘴唇含着一千个谎言……”

    这个残疾人就是郑智化。他的这首《堕落天使》,是我听到他的第一首歌。一年以后,当《水手》、《星星点灯》风靡大陆之时,我一点也不惊奇,还很自豪地告诉同学:“我比你们早知道他一年。”当同学们高声齐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我却念念不忘他的这首《堕落天使》,听到“是你攻陷别人,还是别人攻陷你最后的防线”时,脸颊发热。这是一首写给妓女的歌,郑智化明显带着同情和不忍的情愫,而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妓女这回事,并且妓女值得让人如此怜悯地看待,就是从《堕落天使》开始。原来,写妓女的歌也能如此震撼人心,那些爱来爱去的歌反而越来越不适应我的胃口。

    在我九岁那年,从录音机里我听到了两首更震人心魄的歌: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和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八叔和两个死党疯狂摆动身躯,愤怒而兴奋。黑豹的愤怒宣泄,Beyond的淋漓呼喊,刺激得我也跟着点点头,打打拍子,混身滚烫。这是从来没有的想要挣脱释放的冲动,而这股冲动来自后来我迷恋至今的精神家园:摇滚。到了我的青年时代,我才听懂这两首歌的时代背景,一首是六四之后针对全面禁锢的各项政策的歇斯底里的反抗爆发,一首是向反对种族主义的南非精神领袖曼德拉致敬。当时这个坐了27年牢的政治犯被宣布无条件释放,“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妙而劲爆的歌曲,去表达如此厚重大气的主题!

    摇滚乐可能承载一切

    年岁越长,那时的银波不但在听歌、抄词、哼歌,也试着在录音机里录下自己的声音。由于声音稚嫩,不敢唱摇滚,就录些当时听的港台流行歌,像伍思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张洪量《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潘美辰《我想有个家》、潘越云《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林忆莲《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等。我的声带在14岁以前偏女声,音高,即使95年张信哲的《宽容》,副歌部分持续在a2、b2徘徊,也很容易唱上去,也特别喜欢原调唱女歌(譬如叶倩文《潇洒走一回》),至今练歌也尽量选择女歌,不降调。变声期以后有段时间比较痛苦,一直在练高音,但基本维持在c3。由c3突破到稳定的d3,已经是27岁以后的事情,到这时才基本形成定型的摇滚嗓,唱任何歌曲都是独有的摇滚唱腔。

    整个少年时代我听的英文歌不多(虽然一直在当英语科代表),在变声期到来之前一直是以流行为主、摇滚为辅。14岁那年,我用自己的奖学金买了平生第一台随身听,此时八叔已到苏州打工,家里留下的大量磁带被我带到学校,下课或睡觉时大多在听歌和哼唱中度过。父母当时尚在广东农场打工(10岁时父母就已赴外省打工,到20岁才实现家人团聚,我是真正的农村留守少儿),能陪伴我的,只有音乐。这一年,凭借着代表学校参加全国英语竞赛的机会,我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从乡镇踏入城市,下车的刹那,望见那么多高楼大厦,顿感时空错乱。我立志,今后一定要考到城里来。1998年,梦想实现,我进入城里的重点高中,后来参加文学社,写杂文、小说、诗歌,但与喜爱文字相比,我更钟情于摇滚乐,到最后就只热爱摇滚乐。而这,始于一个偶然。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想到各个地摊买书,胡适、李敖、柏杨、龙应台,选的都是最便宜的盗版。突然,书摊旁卖磁带的地方,一盘磁带上的宣传语吸引了我,“中国第一支最有代表性的重金属风格摇滚乐队”,封面上是四个表情庄严的硬汉,长发飘逸,而歌名更是堪称大气,《梦回唐朝》、《太阳》、《飞翔鸟》、《世纪末之梦》……而且居然还有一首《国际歌》。我赶紧付钱买下,装入随身听,播放键刚按下,人就在大街上静止了,仿佛从这个时代一下穿越到盛世唐朝,历史的大门砰然打开,万千景象历历在目,“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眼界无穷世界宽,安得广厦千万间”,主唱丁武的京腔式宣念,高亢而富有振颤性的歌声,字字句句都充满诗意和哲理性的歌词,编排复杂的和弦,各种超长的solo(独奏曲),每一个鼓点都入心入肺,那时的银波简直是惊呆了。

    从唐朝乐队开始,我深切感受到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摇滚乐可能承载一切你想表达的东西,无论它有多么博大,多么深邃,多么悠远,多么沉重,多么尖锐,多么难言,这一切都能通过编曲配器,通过高超唱功,淋漓尽致地诠释。我最开始有了想做属于自己的摇滚乐的念头,就是从听到这盘实际上92年就出版过的专辑开始的。唐朝乐队的歌词功底,也激励着我必须具备深厚的人文修养和思想根基,由此我一再执着于文字与音乐世界的统一。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尤其在写诗的时候我更感觉是在涌出一首首摇滚乐。那时,但凡能找到的正版或盗版的摇滚乐磁带,那怕饿饭两天也要买下来。尽管当时的许多乐队和歌手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但正是这些歌曲使我感到精力最旺盛的人生阶段从来没有虚度,摇滚乐对我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任何一本书。

    摇滚乐不应该是小众

    被不少朋友所知的是,我高中二年级刚一结束,就以尖子生身份提出退学。后来在湖南旁听大学时,与一帮聚集在琴行周围的摇滚乐队交往甚密,并开始了最原始的演出。到广州后,因结识与摇滚圈颇为熟悉的邱大立(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华语金曲奖、金榕树奖评委)等人,更近一步见识到摇滚份子的真实生态。还记得相遇一位让我感动莫名的30多岁的男人,仅仅为了能够听懂日本摇滚乐在唱什么,他居然跑到中山大学去专门学习日语。而那些以贩卖打口碟维生的青年,亦纷纷赠送我不少只有通过他们的渠道才搞得到的独立音乐CD。摇滚乐一直陪伴着彷徨挣扎的我,从广州的番禺、天河,到重庆的农村、厦门的打工者聚集地,再到如今的重庆主城,由来如此。这些年,我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摇滚创作人与不同的音乐类型,直到自己踏上签约歌手的道路,面临着原创作品的类型选择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摇滚,而且是地地道道的正宗Rock N’ Roll。

    显然,我所期待的作品受个人独立思想主宰,因来自底层,必定有相当部分将会反映农民、工人的真实生存状况,他们的呼喊,他们的愿望,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精神,都会在摇滚乐里体现。而当今这个时代的种种重大命题,诸如自由,人权,环保,还有青年一代的悲哀与希望,绝望与反抗,沉默与爆发,我都会去着力其中。摇滚乐之所以成为摇滚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丧失其批判、悲悯、自省的本质。这绝不是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挑战眼球的花衣,或者滥交、吸毒、辱骂、打人就能证明的。我坚持认定,摇滚乐从这个世界上产生的第一刻起,就是促进社会变革和人心革新的武器,就像夜叉乐队在《中国摇滚》里呐喊的:“你说摇滚会害人民,我说摇滚会救苍生!”这种使命,具体到我自己身上,早已成为一股永远激昂奔腾的血液。

    摇滚乐应该是健康、正义、真情、动人的,应该辐射到这个社会的绝大多数人心中,而绝不应该是小众或自我安慰。它有词、有曲,有配合良好的乐器演奏,并且在我的观点里,摇滚乐必须要有非常优秀的唱功来体现。由于多年来听的摇滚乐越来越多,门类不一,流派繁杂,因此面对大多数我所热爱的类型时,我都会首先站在主唱者的角度,试想如果由我来重新演绎,或许又是另一番效果。好在自己有一副音域宽广、变化多端的摇滚嗓,音色可亮可暗,可薄可厚,对音乐内容的理解力和乐感较强,具备对歌曲的识别能力和重新演绎的可能性。老实说,别人的任何一首作品在我这里都不会是尽善尽美,我总能找到其短处。仅拿一项来说,歌词如果是一大堆形容词的堆砌,我多半很难提得起兴趣。我更钟情于让创作具有画面感和细节,演唱的高低起伏也必须做到层次分明。

    挽回独立音乐人的尊严

    基于这些年与摇滚乐打的各种交道,总算理清了它的起源、演化、分支、流派,熟悉了它的大部分历史及各时期的主要代表作。通观起来,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形成的歌曲,终究有其特定内涵,当时空转变,这些歌曲如果不仅仅当作回忆,而是要诠释出新的内涵来,又需要一番新的研究。就像当年《血染的风采》这样的官方作品,董文华口中就是对越自卫反击战,而梅艳芳口中就是六四运动。你的作品在不同时期被不同人所理解,属于非线性传播,而要做到在各个时期都可以被不同诠释的影响力,在内容上就要做到覆盖广泛,句句透心,对于原唱的要求必须是技高一等,无人替代。最有资格说这话的,是创作者本身。受国家版权法影响,尤其是音著协在中国权力无边,我也想通了,今后一般不接受除我之外任何人作词、作曲,且原唱一定是我,免得今后参加演出或出专辑时,被音著协在各地的马仔找麻烦。

    踏上这条摇滚路,最应该感谢的是两年前参加声乐形体的专业训练,声乐部分是从美声开始练习的。当时仅仅是作为分赛区决赛选手的赛前练习,音乐治疗师、音乐学院教师、舞师、媒体人都来了。越到以后,我越能切身感受到这种练习对今后打下的根基乃是如此重要。到如今,我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具备了做原创摇滚乐的基本能力,但受限于个人财力和大环境的不良状况,我决定尽量不做被一辈子牵着鼻子走的商业签约歌手,只做独立音乐人,亦即:至少将词、曲、唱的部分牢牢掌握于自己手中,独立创作。在编曲、配器、后期处理的过程中,才与人合作。这种方式,能将制作成本降到极限,又不至于被同行和版权部门找麻烦。至于规模不小的推广行动,由专业公司来做,我本人不因此而谋得任何利益,除非是商演。即使在商演中,不出意外的话,我也不会再唱别人任何一首歌,我的意识与版权法的精神相通,那就是如果我要唱别人的歌,就必须事先获得这首歌的词作者、曲作者的亲自授权。

    直到自己开始创作纯原创摇滚乐,才知道在创作一首歌的背后有多么艰辛,非当事人难以体会其中滋味。看惯了观众在各KTV、会所、酒吧对歌曲种种不敬的我,曾经对此痛心疾首,所谓“艺人”,大多数根本得不到大众真正发自内心的理解与敬重,他们像是玩偶,很难再找得到100%的真诚与尊严,歌曲的原真性也由此模糊不清。这就像我与东方歌舞团一位男高音歌手聊天时他说的那样:“一般的演出,我有十分功力只发挥两三分就够了,酬劳就这么点,我干嘛那么拼命?”我不赞同。无论任何歌曲,只要我唱,一定会全情投入,那怕没有观众在旁也一样。独立音乐人与艺人的区别,恐怕在此。我想重新赢得不尊重音乐的那些人最起码的敬重,挽回尊严。当今后的人们在各KTV、会所、酒吧点唱我的歌时,我希望看到人们在那几分钟里突然停止了划拳摇骰,停止了面无表情,被不由自主地带入到摇滚乐之中,去发现他们自己的影子,多一些爱和信心,多一些热和力量。

    我没有任何包装,没有任何资助,所拥有的,是不平坦的人生,是不屈服的思想,是天生属于摇滚乐的歌喉,是理解我表达意向的少数合作的音乐人。拥有这些,在这个需要有声音但声音却被普遍压抑的时代,已经足够。路是我选的,我挺我自己。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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