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轉載】離開台南,之後便是高雄,沒有久留,只是從台十七線大路拐出去,到鼓山區看當地遊艇會的一個朋友;去年帆航經過高雄補給,得他不少幫助,這次路過,探望兼致謝。常聽說台灣人熱情慷慨,我有親身體會;今次膽敢單人環台,這是其中一個心理支撐。其實,我這樣來一次台灣,大大小小要說謝謝的場合也真不少。沒出高雄多遠,來到一個小區的分岔路,前面忽然有兩個婦女,站在她們的機車旁邊,邊揮手示意邊喊我停下,我還以為是問路的,心想我幫不了你們;停下來講了兩句,才知道她們是要告訴我,好像看到我丟了一件東西,紅色的,就在後頭一百米左右處的郵局門口。我一看掛在座後的行李,的確少了我的紅風衣,於是謝過,回頭去取。兩位本來在我之後,見有東西飄落地面,懷疑是我的,特意超前停下,等我趕上來通知我。

繞過高雄國際機場,跟着南行的十多公里盡是工業區,好在道路兩旁植滿茂密的樹木,行進時幾乎看不到兩旁的建築物,感覺反而有點像在郊外。不久,進入屏東縣,真正到了南台灣。很快,台十七線滙入台一線屏鵝公路段便告終。來之前聽朋友說,3月的南台灣已經很熱,但那幾天並不如此,反而乾爽涼快,特別是台一線其後貼着台灣海峽走的那一段,有青天白雲藍海金沙微風,騎乘是一種享受。

五難得南迴

很快,台一線也走完了,中午時分到達濱海的楓港。從這裏接台二十六線續往南行的話,可直達墾丁及台灣島的最南端鵝鑾鼻,騎乘只需一天。那邊是旅遊區,熱帶風景很美麗,三十年前去過,之後常常希望重到,不過這次我不急。從台北一路走來都是平路,再一直南下也沒有山坡;如此前往墾丁,省時省力不費勁,然而對騎乘者而言,沒有挑戰就沒有意思。

我的計劃是分兩天走一條迂迴的路,即從楓港往東爬一些坡下去太平洋,回過頭然後才南往鵝、懇一帶。後來,台北一位朋友戲說這種走法是自作孽。

楓港是三條公路的端點,從北面台一線下來,向東可接台九線南迴公路橫段,是台灣三條主要橫貫公路(北橫、中橫、南橫)之外的另一條連接東西岸的道路,最南最短最易走,從西往東僅三十五公里,最先二十三公里是長命斜,最高處叫壽卡,是南部騎乘客的「聖地」,不到此處非好漢;過了壽卡,之後下坡十二公里直衝太平洋。如此跨越的,是台灣中央山脈最南截;此山脈北起宜蘭北方澳,南達屏東鵝鑾鼻,綿延三百四十公里,縱向把台灣分成西大東小的兩半。到了太平洋那邊的達仁鄉,須停留一個晚上。次日回頭,反方向捱上壽卡,從那裏走縣道一九九朝南下山,接一九九甲東又回到太平洋岸,那裏的小鎮叫旭海;然後沿岸南行,轉內陸再走兩段幾十公里彎彎的山路,便可到墾丁。那會是很長的一天。3月10日中午稍後,在楓港吃了午飯,買了一點零食,便上南迴。

這條長命斜,開始的幾公里要熱身,路也比較陡,若是初哥,大概難以應付,中段則並不太難,因為我一周以來連日騎乘,身體得到鍛煉,已經能夠適應,倒是剛吃進肚子的午食很快化為烏有,跟着把零食也吃光了,還未到往壽卡的一半,卻已腸饑轆轆,腳下漸覺輕浮,騎速愈來愈慢,坡度卻漸漸增加。此時想起腰包裏備有少量巧克力之類的能量食品,伸手去拿。苦也!忘記原來老早已經吃完,還未添補。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老天爺給了我一個驚喜。

就在馬路忽然變陡之前百米不到,竟見一豆漿店,我哇一聲,馬上停車、進去,叫了大號豆漿油條,狼吞虎嚥的同時,發現還有大餅!大餅這東西真是久違了。小時候住鑽石山,正街口有上海人開的店,賣牛肉包、豬肉包、菜肉包……,還有就是大餅;厚厚的圓形麵團一大塊煎好之後切開,每一小塊也大得盛滿一個碟子,熱燙燙香噴噴的,略鹹,上面有微焦的芝麻,裏面一層一層分得開,還有點點葱花。社會富裕之後,如此簡樸「實胃」的食品早已消失,別說香港,就是台灣也絕無僅有,卻讓我在南迴路上幾乎挨餓之際吃上了,夫複何求?

補足了體力,個把小時便到壽卡三叉路口,遇見幾個當地騎乘客,也是在那裏歇腳。路旁民居、商店卻一間沒有,派出所也重門深鎖。和大家聊了幾句交換情報,休息了一會,見時候不早,準備下山。

俯衝考驗騎乘者上肢,特別是膊胳,因為要一下接一下不斷剎掣減速。此時,屁股靠得愈後愈好,腰要彎很低,雙臂須微曲、用力頂住車把,否則整個人有飛越車把向前翻的危險。當然,可以一開始便把車剎得很慢,但這樣連續與地心吸力強行對抗頂多一分鐘,剎車皮就會過熱失效,那便真正危險。

五度坡

到底這條從壽卡到太平洋的路有多陡?我的騎乘地圖上說,對自行車而言,連續五公里以上的道路平均斜率(仰角或俯角)大於五度便是「最陡」。我之前一晚計算了一下這段路的平均俯角,發覺是五度左右,知道爬上來很辛苦,衝下去很危險,都不可怠慢。

自行車衝下坡路,大有學問。如果大家留意,一條九曲十三彎的斜路,下坡方向拐彎的地方,路面常常碎裂,有時補不勝補,而最嚴重之處,通常是接近中線或路膊的整段彎位。那是力學使然。若是右線行車拐右彎,汽車受離心力作用,易過中線「火位」,靠輪胎尤其是外側輪胎與路面之間橫向摩擦,才能免於滑出中線;彎位路面不斷受此摩擦,表層因此剝落,釋出碎石。而且,下坡線這一邊,因為汽車拐彎通常要制動減速,路面受的縱向摩擦力也很厲害。縱橫二力相加,路面磨損就更快;如果大卡車數量多,就更不用說。若是右線行車拐左彎,路面磨損最嚴重則是彎位上接近路膊處。這個現象,一般在上坡線那邊不明顯,因為上坡車走得慢,過彎位還可收一點油門,汽車便自然減速,不必制動。因此,路愈陡,兩邊路面好壞的分別就愈大。南迴公路壽卡以東的下坡路特別難走,原因十分清楚。好在,我下坡的時間是四五點左右,交通不繁忙,幾乎每到一個彎位路面上的裂口,我都可以稍微「偷」一點位,安全快捷地避開越過。如此,下山十二公里只用了二十分鐘不到便走完,平均時速大約四十公里,瞬速接近五十,可謂風馳電掣。下得山來,膊胳當然酸了。不明白,兒時見到的那些送貨員,站着衝車下山何可那麼優悠。

達仁原來很小,公路兩旁也沒有旅館,最近的居民點在北面十多公里處的大武。此時暮色漸起,太平洋灰暗無際,長浪淘沙,有淒涼意。3月裏吹的還是北風,我在岸邊逆風騎乘,相當吃力。好在,還未到大武,路旁已有小店,其中一間的招牌就寫着「魚湯」兩個大字,既直接、又吸引。下得車來,方知雙腿也酸軟乏力。

喝魚湯、遇好人

冰鮮的魚又肥又美,我請店主在湯裏多放點鹽巴,以補充身體一整天失去的礦物質,他順手還抓了一大把厚厚的海帶放進去,說那個更好。又叫了一碟海鮮炒飯,端上來熱乎乎的,一下子吃光。

我講國語,這裏稱「華語」,店主人講台語,我聽不懂,她於是轉講華語。「民宿?不用找呀!馬路對面的人家有一間大房,免費招待騎自行車的,你找黃先生就是!」

主人夫婦熱情好客,話匣子很快打開。黃先生年紀跟我差不多,本是高雄人,講閩南話,早年來這邊工作,買了一小塊地,準備退休養老之用,後來愈買愈多,竟買下了整個小山谷和三面的坡,餘的一面望海,山坡圍着的兩三畝平地上,整整齊齊種了很多果樹。他顯然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懂管理,曾經和一個港商到泰國搞水產養殖很多年,十分成功;港商後來邀他一起到大陸投資拓展,但他沒有答應。「我去了,跟那裏的幹部和有意合夥的人談過。談了沒一天,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於是婉拒了香港朋友,回來退休算了。」

他的華語講得很標準,我問他是不是閩南人。「算是罷,但你看我的相貌,不是純種漢人;我大概有平埔人的血統,有多少我不知道。」我對台灣漢文化圈以外的事物可謂孤陋寡聞,而這個圈裏的事物,又僅以「外省人」中間的知道稍多,其餘只知皮毛。今次旅行台灣,其實是我頭一次聽到「平埔人」、「南島人」這些歷史人類學名詞,並親身接觸到這些人,目睹他們在台北市以外地區的廣泛存在。後來離開台灣回到家裏,花時間閱讀文獻才知道,台灣自遠古至今,人種衍化複雜之極,非我過去所能想像。回憶七十年代常常聽到的一首解放台灣歌,歌名是《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所展示的情感,雖能滿足一種特殊政治需要,卻無疑過分簡單。例如,台灣原住民與紐西蘭毛利人,不僅基因血緣一致,有文字歷史之前,更本來就是一家,與漢人的血緣反而相隔甚遠;論四百年來的歷史經驗,二者更可謂雷同,雖然彼此相隔半個地球。

我問黃先生對馬英九總統的看法。他說:「馬英九做事溫吞吞,卻有他自己的章法理念。面對中共強大政經壓力,他在具體做法上不能不妥協。ECFA是他以空間換取時間的手段,期間為免經濟萎縮,確有需要和大陸進行更多貿易,讓他們進來消費。經濟實力是基礎,台灣在掙得來的時間裏,能否建立起獨立生存的條件和意識,就看台灣人的造化。」黃先生心目中的馬英九,在兩岸政策上持的是一種中間理念,雖然深藍深綠民眾都難接受,但似乎比較貼近現實、可以操作。

生命的迴圈累積

黃先生原來也熱愛自行車運動,多年前經常長途騎乘,他的兒子也一樣,兩父子輪迹遍台灣。有一次他們遠行,連番遇到惡劣天氣,苦不堪言,幸得好心人收留幫助,應付過去;因此,黃先生現在很樂意打開家門招待騎乘的過客。他讓我看他保留着的留言冊,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台灣本地的、香港的、大陸的乃至世界各地曾到這裏投宿的騎乘者的感激語。

生命裏的受恩回饋迴圈點滴累積,自然養成社會上一種溫馨醇厚。人性本善,可能的話,很少會選擇在一個周而復始歌頌惡鬥、以殺戮為管治手段、充斥着仇恨與冷漠的社會裏生活。

次日起來,發覺主人已備好早點,夫人更從林裏果樹上採摘了新鮮的水果,放滿一桌。我們在涼爽的太平洋晨風裏一面吃一面聊。「你到過懇丁、回程北上的時候,還是來我這裏,我介紹大武那邊的朋友給你認識。」主人既這麼說,我於是欣然從命,雖然有點不好意思。然後就上路了。

求仁得仁

在東海岸台九線上向南折返達仁,準備反攻壽卡。「壽卡」這個地名,保留着日本對台灣統治的影響。「卡」字在台灣地圖上的寫法,是山字旁、右邊一個「上」一個「下」,中間橫劃不共用;中文沒有這個字,日文裏有,是所謂的「和制漢字」,即日本人依漢字造字方法和慣用筆劃自製的「漢字」,音讀為ka,望文知義。壽卡這地方,因為是往來台灣最南端與東海岸必經之處,我迂迴而行,總共要經過四次,其中三次獨行,最後一次和隊友一道,那天只不過是第二次。

爬十二公里急坡,困難可以想見。前一天一口氣衝下來僅用二十分鐘不到,這一天熬上去卻花了一個半小時,中間休息三次,鐵馬兒頂得住我頂不住。到得壽卡,已接近中午,其後還要走九十公里包括兩段上上落落的山路。傍晚七點,求仁得仁,我掙扎着抵達華燈初上的懇丁大街,緩緩行進在熙攘的周末遊人群與濃郁的食檔香氣裏,找到地圖上顯示歡迎自行車騎乘客下榻的懇丁天主教活動中心。

大武鄉的黃先生熱情招待我在他的海岸山莊留宿。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