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轉載】我絕未料到人群那麼擠擁,四點鐘開的船,三點三刻就人滿,兩百個座位無虛設,以至我雖非遲來,亦與戰馬一道,給安排到船尾露天甲板上站着曬太陽。跟着上來把大家擠得轉身也難的,是一箱一箱的食品、飲料、蔬果;由是可以猜想:綠島大概是一片不毛之地。戰馬讓船員緊緊綑綁在兩部機車旁邊,機車則用纜繩綁在船邊欄杆上;有此必要,因為船速比較高,那天還有點風浪。我旁邊站着一個抱寵物狗、膚色黝黑的年輕原住民女子,穿着入時。我問她是不是到綠島觀光。「不,我住在那裏。」「島上原住民很多?」「綠島不多,蘭嶼那邊多。」環顧四周,乘客當中,觀光客與打工仔似乎各佔一半,原住民則有好幾個,也都像打工仔。

綠島與黑潮

書上記載,綠島本來只有達悟族、阿美族人居住,清朝中葉始有兩批小琉球漢族漁民先後因遇風暴漂流至此,發現此處水域海藏富饒,決定留下,並鼓勵家族鄉里移民,漢族遂成為此島人口的大多數。小琉球不是現屬日本的那個琉球,而是位於台灣以西、高雄之南海面十多二十海里處的一個島嶼;綠島卻在台灣以東的太平洋,緯度比小琉球還高,當年遇難漁船如何作此大V字形漂流?我去年帆航,第二腳從高雄到「大」琉球(沖繩),一開始便是走這個V字,故略知這片海面的特性。高雄外海漁船若冬季遇強勁北風或西北風,容易漂到台灣島南端巴士海峽;到了那裏,幾乎一定遇上「黑潮」,即一股源於巴士海峽以南、沿台灣東海岸北流的強大海洋環流;一年四季無論哪一季,只要趁上此流,快則兩天就可漂到綠島(若不停止,還可繼續漂到釣魚台附近,在那裏跟着黑潮拐彎,再一直漂到沖繩那霸、鹿兒島、東京)。黑潮是暖流,含較多微生物、海藻等魚類飼料;此外,台東海域一帶,還有出自海底的上湧流,飽含礦物。因此,這邊的魚藏特別豐富,不足為奇。

綠島由台東縣管轄,從富岡到綠島只二十五海里,船行一小時。我下了船,才不過五點鐘,尚有一個多小時的日照,於是在碼頭旁邊一間民宿租了房間(新台幣800元的單人房,沒有散租的通鋪),放下背包,馬上開始騎乘,目的地是「綠島人權紀念園區」,在島的北面,騎乘約二十分鐘。從碼頭出發,經過旅遊區的小商戶、一些民舍,來到園區第一站:綠島監獄。這座監獄只是幾間平房,並不顯眼,代表政權,卻遠沒有美國舊金山灣Alcatraz島上那座監獄般宏偉,也沒有電影le Papillon裏的法屬幾阿納魔鬼島監獄那麼浪漫。1970年某日,台東縣東河鄉泰源監獄大批台獨政治犯強行越獄失敗,牽連百餘人,包括獄警、士官兵,以及附近的一些反國民黨原住民;最後,犯人連獄警等二十餘人槍斃,餘的判終身監禁或最低十五年徒刑,是為「泰源事件」。社運老將施明德當時也在泰源服刑,但因為關在禁閉室裏無由參與而幸免於禍。事後,台灣當局決定選址綠島、徵召犯人勞力建造綠島監獄,專門關押政治犯。九十年代台灣解嚴後,不再以思想問罪,所有政治犯獲釋,綠島監獄改為囚禁特別頑劣的一般罪犯。我拐進小路,直衝正門警衞庭,揚聲詢問可否內進參觀,警衞急急出來攔截,說參觀須事先申請,隨即把我請出路口。我以前在香港特區政府中央政策組工作過,正職之外還掛「官守太平紳士」銜,要按時巡視監獄檢查人權狀況,當然知道關押罪犯的地方不能愛闖就闖,何況是這種高度隔離監獄,只不過機會難得,盡力一試。

兩判無期

再走不遠就是人權紀念公園,離海邊只一箭之遙;背後沙灘上兩塊天然的黑壓壓疙瘩瘩的巨大火成岩,突兀聳立幾層樓那麼高,像邪魔準備向人狂咬,我在日暮時分走近看,竟覺一陣涼意徹骨。紀念館1999年建成,築在地底,無門而長開,循小徑迴旋步行而下,首先可看到牆上一塊大石板,上刻幾行字:「在那個時代/有多少個母親/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在中華帝國的時空裏,「那個時代」並不遙遠。再過幾步,是一排一排刻在牆上的受難者名字,密密麻麻。開始的「槍決名單」,共一千零六十一人,我快看一遍,都不認得。其餘的,是「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名單」,共七八千人,有些名字如王幸男、施明德等,我認得(施的名字下面刻着「1962無期1980無期」。第一次判無期,是因為他在軍中參加「台灣獨立聯盟」;蔣介石逝世,所有政治犯減刑,施減為十五年。第二次,是因為他出獄後參加「美麗島事件」,被判死刑,後在國際壓力下改判無期)。臨近海邊,受海風吹蝕,園區建築稍覺凋零,館內只我一人,流連一會之後便離開。回程在一家小店吃晚飯,同桌是一對德國來的情侶遊客;另桌一位中年原住民用閩南話唱K,他的幾個當地朋友不時加入,其中一個令我吃驚,因為他用廣東話唱了一首七十年代的香港電視劇招牌歌,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很小時候跟着父母從香港跑到台灣,他自己輾轉來到綠島打工。

香港人知道綠島這個地方名的,大概因為聽過有一首歌叫《綠島小夜曲》,但那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那首歌本是五六十年代台灣作曲家周藍萍因追求他的太太而作的一首情歌而已,而歌名中的「綠島」,指的是台灣島不是火燒島。

次早有船回富岡,我怕天氣轉壞,不知什麼時候再有班次,未敢久留,於是踏上回程。這一回,船尾載的貨,都是冰鮮海產。戰馬依舊跟機車綑綁在船邊欄杆上,我則走進不設座位的大艙,希望找一個角落席地而坐。人滿滿的,有些坐着、有些睡倒,遠處倒有一個空檔。我行前幾步,才發覺地上坐着兩個穿制服的囚犯,戴着腳鐐手銬,旁邊三個獄警,一個坐着看守,另外兩個睡了;其他乘客都坐得老遠。我定一下神,坐到囚犯正對面、看守者旁邊。

兩個囚犯都很老,大概七十歲左右吧,面相安詳,雖非政治犯,我亦覺可憐,趁着船上發動機聲浪大,低聲問看守者:「年紀那麼大,有機會放出去嗎?」看守搖搖頭。「死囚。今天帶他們出去看病。」「島上還有多少個?」「一百一十二。」在小心不侵犯私隱的前提下,我用手機拍下兩位老囚犯和我的局部合照。遇見就是緣分。

其後兩天在太平洋沿岸台十一線往北騎乘最為寫意。岸邊天色晴朗,風景絕佳,右面是澎湃海洋,左面是崇山峻嶺,山勢峭拔從山腳急升,幾乎沒有山腰。公路新蓋不久,路面品質一流,車輛不多,我不必費神注意路況,往往可以幾公里直路一口氣低頭彎腰盡速前進;如此舒適的增氧運動,簡直令我停不了,心肺功能完全適應,腿肌長時間極限運作,卻一點不覺疲勞。不過,人的身體很奇怪,尤其是所謂「適應」這回事。幾天之後我回到台北,在市區裏坐地鐵,上下樓梯之時,雙腿卻好像鉛塊般沉重,走幾級便頭暈心跳氣促,姿勢像個跛子,但一旦再騎上戰馬,卻又可以勁踏如飛,一點問題也沒有。不是只有我如此,後來與隊友一起騎乘之後,他們也有同樣經驗。似乎身體某些部分愈要「適應」某種運作,其他部分愈得暫時報廢。那些「三項好手」、「十項全能」,一定都是超人。

保守一點是對的

到花蓮的最後一段路,膽戰心驚捱過親不認子斷崖之後,終於遇上四條幾乎相連結的隧道,共長兩公里,裏面很暗,行車線很窄,旁邊只有一條一米寬的人行石壆。此時我不巧剛丟失了車尾紅燈,車子騎過去不安全,推過去也不容易;停下來猶疑了一會之後,還是決定推車。我事先給自己定的規矩之一是,獨自一人騎乘要保守一點,尤其在陌生路段,因為假若發生事故,沒人即時照應很危險。(我第二次經此隧道,則是和隊友一起騎乘過去的,已經添置了尾燈,而且走過一次,不再陌生。)

之後還有十公里左右的上坡路,也相當吃力。午後進山之前,我在路旁小店吃了很大一碗海鮮麵。老店主是原住民,和我語言不通;服務我的中年店員,也是原住民,不僅會講華語,也能講幾句廣東話,我一面吃一面跟他聊天。原來他到過珠三角,替台商打工好幾年,但是日子過不慣,又回來這邊,一半時間在店裏工作,一半時間出海打魚,有時去很遠,甚至在蘇澳對開的日本領土與那國島那邊。他一面聊一面坐在那裏修補漁網。我愈來愈發覺,不能小看這些「小人物」,他們的經歷往往很豐富,生活舞台和我們這些天天的鬧市上班族、偶然的酒店旅遊客相比,廣闊得多。

在花蓮,再入住「國軍英雄館」。初以為此館黨味十足,因為坐落國民黨花蓮總部旁邊,進去之後卻覺得和一般旅館沒分別,而服務員的態度尤其友善熱情,為整個旅途之冠,值得一讚。次天,參加太魯閣一日遊,一早乘大巴出發,看到的景色十分好,不過恐怕很多讀者已經去過,我不必詳說。

既濟

在花蓮停留了兩天,之後的早上,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到蘇澳新站,避開台九線最危險的蘇花公路段。中午從蘇澳再出發的時候,遇到另一香港來的年輕獨行騎乘客;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不久便分手,因為我已決定繼續沿台九線走宜蘭/礁溪/北宜公路經茶鄉坪林直往新店、台北,他則是走台二線繞基隆到北海岸,之後再南下台北市(那是我下一回跟隊友一同走的路線)。他走的路線長一些,風景好。我走北宜公路,路程較短,一百二十公里不到,但也得分兩天走,因為有兩段共長二十八公里的上坡路,坡度不亞於從達仁上壽卡,長度卻雙倍有多。我是想有這樣一個最後的挑戰。這條路多坡,其實也是我原先選擇逆時針環台的原因之一:順時針的話,從台北出發的頭一天,還未習慣騎乘便走這段路(此路兩個方向幾乎一樣陡),身體可能會有破壞性損耗,之後或很麻煩。

北宜公路山巒起伏,景色也不錯,車輛不多,以前是台北到後山(東海岸)必經之路,但年前台五線高速公路建成之後,走北宜的車子一下子少了九成;因此,這條路我愈走愈喜歡。結果,此路的挑戰不是上坡段。經歷半個月、一千公里的騎乘鍛煉,上山已經不是問題。最後的一段下坡路,從最高點風露嘴到新店的那十七公里,才最難走,因為路面十分破爛,拐彎處尤其嚴重,要不停剎車,速度很慢,而且顛簸厲害。下得山來,戰馬安然無恙,我自己則骨頭都幾乎震散。過了新店,即見到期待已久的一塊公路指示牌──「台北市」。兩個字衝口而出:到啦!緊捏戰馬把手,放慢速度。那一刻的低調興奮,難以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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