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不是为了打老虎上景阳冈的,我那时节一事无成,只想回清河见你……与你一起卖炊饼。”武松捏一把纸钱,撒在火盆里。一对亲兄弟,一个长大一个矮小,一个鲁莽一个怯懦,一个暴戾一个和气。小时候一起走在路上我都要离你远远的,怕别人笑话咱们这对兄弟,更别提同你一道卖炊饼。我如今才想明白,武大即是武二,武二即是武大,咱们是一人的两极,谁也离不了谁。你在时,我可以收起脾气去做一个都头、去卖炊饼。如今你死了,菩萨似的武大死了,便只剩下罗刹一般凶恶的武二在世上游荡。

 

 

哥哥(下)

 

文/刘铮(中央财经大学)

 

传闻武都头上景阳冈之前连喝了十八碗烈酒,酒性上来见了老虎也不逃,左手按住虎头,右手提拳往虎头上砸,那野兽也拗不过他的神力。

何九与武松面对面地坐在酒店里,眼瞧着武松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筛酒喝酒,何九叔心头有点发怵。

平日与武松素无往来。听说他昨天才从东京回来,先去武大斋堂大哭一场,守了一夜灵,今日突然登门拜访,只道有两句闲话说,请移步酒店。

“都头几时从东京回的?小人不曾为都头接风,倒使都头坏钞,实在过意不去”。何九忍不住沉默,找几句干巴巴的话来说,看着武松毫无表情的脸,心中惴惴不安。

武松只盯着碗里的酒,两口喝干了。

“人活一世,草生一秋。令兄陡遭变故,都头还请节哀,省些烦恼。”武大的尸首是他殓的,武松定是为此事而来,何九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今日没命出酒店。望着武松铁石也似的手指节,不晓得自己能挨几拳,何九觉得燥热难耐,吐气无力。

武松再筛酒。

武松喝到脸上有三分酒意了,见他的手往袖子里摸去,突然白光落下,有如天降一道闪电,武松握着一把解腕尖刀,“嘣”地插在桌上,声音直似惊雷般在酒店里炸开:

“武松是个粗鲁的人,但也晓得冤有头债有主。武大九成九不是死于心疼,你只把知晓的如实说出来,我若伤你不是好汉。若有半句谎瞒,我这口刀定往你身上扎。我早年是清河县里一害,你晓得我做得出。”

店里的客人全呆住了,店小二手一软差点把盘子扔掉。何九瞠目结舌,动弹无力。

“别的不论,你且说我哥哥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双手按在膝盖上踞坐着,眼睛撑圆盯着何九,直如一尊天神。

“都头息怒”,何九缩着脖子,吞口唾沫,斟酌字句,“大郎七窍内有淤血,口唇上有咬痕,是生前中毒的尸首。”

何九出门时手上就紧捏着一个袋儿,他把袋放桌上打开,装的是两块黑酥骨头、一锭十两白银。“这两物件便是老大见证。那日我去大郎家中殓尸,行到半路被西门庆拉到酒店阁上喝酒,他拿出十两银子硬要我受,让我殓尸时一床锦被遮盖了事。他是个把持官府的刁徒,不容小人不接。”

“我一见大郎尸首,便知有事。只是衙门上下多于西门庆有交,那武大娘子又是西门庆的姘头,此事全县皆知。我若声张起来无人做主,因此做声不得,只趁烧化时偷拣了两块骨头。这骨头酥黑,验出了砒霜毒,便是个见证。”

武松脸色凝重,拔了刀,收回袖子里。没想到何九会这么快把事情倒出来,他似乎憋足了力气没处使,反倒不知道说什么。

武松怔怔地盯着桌上枯焦的骨头。

“我哥哥……是被砒霜毒死的,死时痛苦吗?”喉头象是被塞了棉花。

“不敢相瞒,砒霜发作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声叫喊。令兄死于半夜,也许那刻左右邻舍都惊醒……”

“咣”,武松一拳把酒碗砸得粉碎,虎目含泪,不住颤抖。

何九不禁战栗:“都头,死生无常,活着的自要过……砒霜毒发极快,大郎或许只受片刻折磨……”

武松伸手往桌上一兜,拿起骨头放怀里,撇下何九,踉踉跄跄地奔出酒店。不知那是酒醉还是疯癫。

 

 

“大郎大郎,我和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借一张饼填肚。”郓哥走到武大身后,扯着武大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

“好嘞。”炊饼摊前排了五六个客人,武大正忙得不可开交。他飞快地抽张纸,包了一张饼,反手递给郓哥,都没空看他一眼。

郓哥两口啃完了半张饼,将剩下半张包好,放在怀里。

郓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他爹得过一场重病,终日瘫在床上,母亲不顾家跑了。郓哥自从会走路说话起便在这紫石街行乞,他爹是郓城人,清河人就叫他郓哥。大家只把他当做在紫石街游荡的小野猫,早已见怪不怪,难起怜悯之心。

夕阳西下,武大收拾摊儿准备回家,一侧头瞥见郓哥还蹲在身后。

“还不走?我这剩了两张饼,给你带回去吧。”

“吃了炊饼口干。”郓哥皱着小脸,很难受的样子。

“哈,这个容易”,武大挑起担儿,一只手拉着郓哥,“走,武大带你找王婆讨口茶喝”。

那时,武松十七岁,身上的钱使光了,别人又都不搭理他,索性站在街角远远看着武大做生意。要是自己当街卖炊饼,不仅辱没了身份,而且和武大站在一起,肯定惹人指目发笑。

武松心想要是有客人硬是要赊账,或者有泼皮要讹武大的钱,自己就跳出来行侠仗义,于是在哥哥面前显出自己的本事,而且打架总比发呆有趣得多。

如此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半天过去了。

没盼到泼皮,却望见郓哥行过来,又见武大给了他一张饼。武松并不嫌恶乞丐,只是觉得好汉应该豪气干云一掷千金,摸出几文钱给乞丐未免显得太不痛快,武松不屑为之。

“走,武大带你找王婆讨口茶喝”。再一看,武大拉着郓哥,越走越远了,莫名其妙地,武松突然觉得有些许感动。武大说话时那神气,与行侠仗义的好汉不差。武大身长不过五尺,和三尺小童走在一起,远远地看也不显得矮。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受过的白眼和打过的架武松大多已记不清楚。不知为何,夕阳下武大挑着担儿拉着郓哥的身影却时常记起,反倒愈发真切。

如今,武松再想起,只觉得那一日的武大的身影有如顶天立地一般。靠蛮力打死老虎并不难,难的是在艰难的世道中委曲求全地活着,成为他人的倚靠。那时,武松喜欢在众人面前举起三百斤的大石博几声叫好,可是相比挑着两担炊饼当街叫卖的哥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与怯懦。

此时,武松二十六岁,颓然地坐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夕阳仍旧斜斜地铺在紫石街,可是望到尽头也望不见武大的身影。武大只剩了两块骸骨在世上,被武松抱在怀里。

武大不在了,这清河县显得如此陌生,同揭阳镇或柴家庄并无二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神情冷漠、各有心事,看不出那个卖炊饼的矮子曾经活过的迹象。

武松想起从东京回来的那日,街坊邻居怕惹是非,远远望见自己就闭门关窗。回到家中,武松扶着武大牌位,恍惚欲狂,却是沾一手的灰尘,那歹毒妇人又在旁边假哭干嚎令人厌烦。

自己在各色人等面前仍要礼数周到地逢迎,暗地里却忍不住饮泣,这其中的压抑和苦楚,令壮士胆寒。

怀里那两块骨头,是扎在武松心头的尖锥。临行时哥哥叮嘱武松要少喝酒,又说记得给嫂嫂从京城带些时兴的胭脂首饰回来。记忆还鲜活,那个憨憨的殷切的人却已被烧化成乌黑的骨殖。

武松觉得腹中绞痛,好像吞了一块砒霜,有一只手在捏扯自己的肠子般。又觉得身上彻骨发寒,似乎在柴家庄染上的疟疾仍未痊愈。

坐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武松咬紧牙关,瑟瑟发抖,却又将怀里的骨头抱得更紧了。

 

昨天武松拿着骨殖、银子和何九的证词,向县令状告嫂嫂与西门庆通奸,下毒谋杀家兄性命。县令收了证物,推说要从长计议,打发武松先走了。

这事急杀了潘金莲与王婆,西门大官人当夜宴请县令,邀诸位县吏作陪,席上将大把大把的银子送出来。大官人道武都头受人挑拨要向小人为难,县令相公酒酣兴浓,许诺此事定为兄弟一并担下。

今早武松又到县厅告禀,催逼县令拿人。县令将骨殖与银子还与武松,不准所告。县令道:“‘捉奸见双,抓贼见赃,杀人见伤”,你哥哥尸首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只听得别人三言两语便问西门庆杀人,岂不偏谬?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须晓得国家法度。”

派去县厅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描说:武二收了证物,一声不吭地走远了,也不向县令告辞,样子蠢笨可笑。潘金莲和王婆的心才放下来了。

接近晌午时分,武松带了几个土兵来到武家,向嫂嫂说丧事劳烦了各位邻舍,明日便是断七,今日在家中设席相谢众邻。妇人已知他告状被县令挡回了,便不怕他,也不假哭干嚎了,冷冷道一声好,要看武二还有何变化要耍。

武松要土兵安排酒食桌凳,自己逐家走动,将王婆并左邻右舍邀来,不愿来的也被武松硬扯来了。

等人坐定了,武松却不待客,招呼土兵将门窗关了,安排两个人守着前后门。武松默默焚起香炉,点起蜡烛,烧起火盆化了一叠纸钱。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武松朗声道:“高邻莫惊,武松并不相犯,只求诸位做个见证。若有一个先走休怪翻脸,先吃我三五刀子。”又一转脸,朝潘金莲喝道:“淫妇听着!你把我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

妇人一挑眉:“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武松一步跨来,左手揪住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扔在灵案前,两脚踏住,从衣裳里抽出刀来逼着妇人的脸:“我先剐了你这淫妇,再杀王婆那老狗!”

妇人脸色煞白,直向叔叔告饶。武松将她一把提起跪在灵案前,喝一声:“淫妇快说!”

那婆娘吓破了胆,魂魄都失了,从那日如何放帘子打了西门庆说起,王婆如何央她来家中缝制衣裳,如何安排他俩见面,西门庆如何踢伤了武大,直说到王婆问他俩要做长夫妻还是短夫妻、教她下毒灌药、为她收拾尸首张罗丧事。

一个通文墨的土兵在旁听一句写一句。写罢了,武松拿着妇人的手在供词上点了指印,又要众邻舍也画了名。

灵案上焚了一炉香,两枝白蜡烛照得屋子里明暗不定的,厅堂的前后门都关了,四面窗户也关了。王婆却觉得有穿堂冷风不住吹来吹去,心中叫苦不迭:老身卖弄一世,今朝要栽在这魔君手上了。

潘金莲缩成一团跪在灵案前,脸几乎贴着地。武松脸色铁青,也不理会众人,翻身坐在灵案上,边喝酒边往火盆里投纸钱。众邻舍惊得如死人般,气也不敢出。

地下若真有阎王殿,也不过是眼前这光景吧。王婆心想。

“哥,你说当了都头能为县里做些好事。你错了,没用的,我连亲哥都顾不到。他们有钱,能颠倒是非。”武松望着火盆说话。

何九袋里的银子和骨头,活画出这世道:那些腌臜下作的,却光鲜锃亮,受人追捧;那些至善至慈的,却枯焦漆黑,只合埋在荒野。

景阳冈上的恶虎吃单身的行人,这世道却专吃落单的好人,我去东京不过一个月,你便被吃了。我空有一身力气,却打不死这世道,只能活在这歹毒的世道上,吸着乌烟瘴气,吃着毒酒毒肉,见着禽兽畜生。

“哥,你这辈子受弟弟累,受恶人欺,转世要投个好胎,享一世福。”武松满饮一大杯。

这世道容不得好汉,也容不得好人。八面玲珑的小人你不愿做,浑身是刺的泼皮你做不来,最好下辈子给哪位头脸人物做个衙内,我便生做府上的僮仆伺候你,报你这一世的恩。

这一辈子,我不做好汉,也不做好人,我只握着手上刀,我只喝酒。这世道不惹我便罢,惹到我就狠狠砍它几道血痕。

“哥,我不是为了打老虎上景阳冈的,我那时节一事无成,只想回清河见你……与你一起卖炊饼。”武松捏一把纸钱,撒在火盆里。

一对亲兄弟,一个长大一个矮小,一个鲁莽一个怯懦,一个暴戾一个和气。小时候一起走在路上我都要离你远远的,怕别人笑话咱们这对兄弟,更别提同你一道卖炊饼。

我如今才想明白,武大即是武二,武二即是武大,咱们是一人的两极,谁也离不了谁。你在时,我可以收起脾气去做一个都头、去卖炊饼。如今你死了,菩萨似的武大死了,便只剩下罗刹一般凶恶的武二在世上游荡。

“哥,县令不为你做主,我为你做主。清河人不在乎你是如何死的,我在乎。他们稀罕做一个良民顺民,我不稀罕。”武松将潘金莲的供词对半折了,抛到火盆里。

武松将碗里的酒喝干,把碗往地上一砸,抓起解腕刀,从灵案上跳下来。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

——《水浒传·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水浒故事第五年,武大断七前一天,清河县紫石街,武宅设血祭。

祭武大往生,祭武松入魔。

 

何道士将石碣上的蝌蚪文译了出来,道是山寨中一百零八位头领实为天上一百零八座星辰下凡,分属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云云。萧让取一张黄纸,整整齐齐抄了,贴在忠义堂的壁上。

众人皆奇,凑上前细细地读,心中暗自评点。李逵不识字,戴宗告诉他纸上写的是“天杀星黑旋风李逵”,杀人的杀。李逵大笑,把腰间的板斧拍得震天响:“俺铁牛应着天上的杀星,直得一板斧砍一排脑袋,痛快痛快!”

武松看到自己在众好汉中排十四,唤作“天伤星行者武松”。

伤字何解?为何所伤?为何伤心?武松寻思着。这几年咬钉嚼铁,斩头沥血,唯独不曾伤心。

被张都监设计陷害时,不觉伤心,在发配途中将押送的公人杀了,再奔回孟州城将张都监全家老小连同马夫丫鬟一并杀了。在壁上留下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在人肉馒头店瞧得孙二娘要用蒙汗药麻翻他,暗自发笑,假意昏迷,只趁孙二娘动手时翻身把她压在地上作打。

在蜈蚣岭上,见一个道人搂着妇人调笑,武松见不得这等淫贱勾当,一个照面便挥刀将他头砍了。

武松心肠似铁、肝胆成冰,行走江湖有何能伤?

如今在山寨中做一个步兵头领,杀人放火,破州毁府。手上一对雪花镔铁戒刀,劈开过过往富商的箱箧,劈开过大名府粮仓的铁锁,劈开过好汉恶汉的头颅。每日大碗喝酒,大声哭笑,呼兄唤弟,赌咒骂誓。

没有故乡,没有梦想,没有爱恨,没有荣辱。只要有最利的刀来砍人头,只要有最烈的酒来烧喉咙,便能活过快意麻木的一天。

至于山寨外的世界,只值一声冷笑。

何谓伤?武松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采编:麦静;责编: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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