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思潮好比情人
——对于马立诚《当代中国的八种思潮》的五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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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章润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 本文评析当代中国的主要思潮,指认它们虽然持论有别,甚至针锋相对,但大都基于同一历史前提,围绕着“中国问题”,分享着大致相同的问题意识和思想关怀。因而,希望持取中道立场,力争资源多元,竞取开放姿势,以应对“中国问题”的多面特征,构成了当下中国各色思潮的基本态势。其间,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均面临着文化自觉与政治成熟的问题,而可欲的进路不外乎是对于重大的时代难题做出有效回应。
关键词 中国问题 自由主义 民族主义 自由民族主义共和法理 新左派
马立诚先生观察当代中国社会思潮,近身揣摩,细予梳理,概分八种,著书一册。从自由主义、民族主义,到新儒家、新左派,再到民粹、毛派,单是社会主义就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两种,真可谓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其为白描,影像清晰,既述且作,言之有据,慨而慷,方以智,恪尽了观察者的本分和本事。
思潮不是学理,可能也算不上思想,至少不算体系化的思想。它们不过因应当下具体问题,基于某种现实焦虑,据于某种理论观点,有感而发,即鸣即放,随放随收。表达的是意见,道出的是心声。情绪和学思并涌,道理和诡辩齐至。也许,同时不妨隔山打牛,围魏救赵,批隙而导?,以远水救近火。一种基于特定社会问题而生发的意见,一种接近于某种既有思想流派或者理论的观点,一经鸣放,响应风从,甚至平地起雷,隆隆滚过,是三十年里常有的事。特定时段,诈诈唬唬;某些领域,风风火火。来不知所以,去不明所向。其兴也勃焉,其偃也忽焉。此谓思潮也,思来想去,潮起潮落。学术是大川,思想为它的汹涌波涛,思潮不过是浪花,或者,水珠,水汽。因而,思潮无学理之深厚,亦非理论之头头是道、振振有辞,更非成熟思想之深重庄敬。当不得真,却又不可小觑。玩不起,等闲不得。轻易不要撩拨,可事实上多属自生自灭。而已。
此情此景,戏用元人姚燧的诗句,正所谓“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面对八种思潮,我有五点想法。
一
第一,当今中国,新左派蔚为声势,说明孕育其学思的沉思仍在,触发其论题的问题尤存。立诚先生观察,此阵中人以留学生为主。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也许出乎多数人的预料。其中一些人,的的确确,跟所谓“留学生”身份脱不了干系,在那一方水土喝过墨水,堆过字母。比方说,燕园的几位,渝中的干将,皆在其列。更有身在海外,而心系祖国的,不甘寂寞,踊跃发声,还是觉得母语讲得更顺口。当年《学衡》派,型制不同,性质有别,据说也以归国留学生为主,至少,由他们挑头,任他们涂鸦。考其源流,就现今的情形而言,不难看出,彼辈留学欧美之际,正值学府左思盛炽之时,人文学院尤然。似乎,西方情形,学府中左派恒持反抗性,也恒具感召力,特秉一时间里感染和招募莘莘学子的神怪魅力,怪而不怪,如同今日中国学府中的异见人士。经此熏陶,复加国族意识与文化立场点拨,此刻执左帜而行左道,或者,行右道, 遂丁一卯二,顺理成章,一尺水翻作一丈波。有人指责他们没心没肺,狼心狗肺,挂牛头卖马肺,我却不能认同,原因不述。在此只应略须提示的是,总体而言,归国留学生主体上皆倾向于所谓的自由主义,憧憬“立宪民主”(constitutional democracy),希望于调和古今中西的逐步“改良”中,造新民,塑新制,同为昭然之事实也。否则,难免以偏概全,“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年轻时偏左,中年后偏右,而后清晰又朦胧,朦胧复清晰,终于蔼蔼然,一介退休老者,这是许多西人的心路历程,一如多年海外寓公生涯,早已将“代总统”李宗仁变成了一介“爱国老华侨”,是同一回事; 当下神州,左不左,与曾经是不是留学生无关也。
不宁唯是。更为吊诡者,“新左”的基本理论姿态是站在中国立场说话,不少论述虑及当下民生,并以此发力,表白服务于中国社会,因而具有一种拒斥西方文化霸权的倾向,也可以说就是“反西方”。毛式政治左派另当别论,至少“理论左派”和“文化左派”如此励己并示人,其诚意和用心,我情愿相信货真价实。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却分享着一个共同倾向,即都希望获得“西方”的承认。因此,言谈举止,说东道西,指南打北,心中主要的对话对象似乎不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更非他们声称代言的匹夫匹妇,而是西方的左派。人家思想对话的对象是国际上的左派,特别是西方学院里的左派,希望获得他们的承认,还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头呢!不过,如今渝中有人,好像话头便略略朝向祖国西南了,一个太阳落山的地方。话说回头,当今中国,哪个“主义”内心深处不想获得西方认同,并以此认同作为最高悬格。就连新儒家,好像亦须东西印证,才放心呢!不然,怎么老想着“参加国际会议”。只不过,“反西方”亦以西方的承认为终极评价,遂愈发显现出此份思想作业之悲喜交加的荒诞意味罢了,无趣亦复无奈。据说,当年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的健将们虽说于自我族性多所标榜,私下里却以得与白种狐狸精一夜缱绻为荣,引以为最大的满足,甚至于最为丰硕之“运动成果”,也是足堪夸耀之经历,道出的同样是此种世相和心理罢了。今日满街巷议,学坛耳语,左派长,右派短,对此曲里拐弯,不可不察。
其实,西方学院左派和刻下中国的左派还真的不是同一个种。至少,在下述问题上二者就风马牛:西方左派以体制对立面出现,于反抗体制及其主流意识形态中彰显反抗本身,不仅恒具批判性,而且仰恃一己的道德勇气,反倒践履着自由主义所预设的“自由而平等的个体”之实践主体性。特别是他们对于自由主义传统内在矛盾的揭示,对于其“虚伪性”的犀利剖析,入木三分,非一般的“淹死霹雳春”即可打发的。相比而言,刻下中国左派主要以西方自由主义理路为批判对象,反“自由化”挺卖力气,“敢与西方展开政治思想斗争”,却决不会对于身处之地的既有体制说三道四。相反,多孜孜于证说其确当与合理。其中一些人,如同绝然信奉市场的资本阵营中人,与权势眉来眼去的,或者,本身就是权势的分红者,由此决定了其言其行之貌合神离也哉。
二
话说回头,所述八种思潮,无论是自由主义也好,民族主义也罢,其阵其势,只是大致立场和理论分梳,并无纯而又纯者。其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化组合,倒是渐成常态。越是晚近,各种思潮越趋分化,于似乎壁垒森严中又彼此交叉拉扯,卿卿我我,暧昧得很。置此情形,无论新左派、新儒家,还是激越的自由理念,同样都不是铁板一块。此非有意为之,却似乎源于思想本身之复杂性格,更是当下“中国问题”本身之错综纠结所致,不得不然,有所然而然。同时,此非唯一派一阵,即就一人一身,亦且如此。比如“宪政社会主义”,如同“市场社会主义”或者“自由社会主义”,意在有机糅合民主宪政与立基于平等理念的社会主义,期求正当与善之两全。置此情形下,多元开放的思想进路,于分工突进中并求综合性解决的进路,遂同时出现。例如,所谓“中道自由主义”,所谓以宪政为远景而以当下有限集权为杠杆的“新权威主义”,所谓“自由民族主义共和法理”等等,纷纷出笼。它们的披挂上阵,说明了“中国问题”的复杂性,非一家一派所能包打天下,更表明中国心智之整体性趋向于成熟,明白事情难办着呢!因而,其以摆脱理论的轻飘和思想的傲慢好自为之,就不仅志在自励,亦且励人了。就此而言,其于中国思想生态,真是好消息呢!
于是,这几年我们看到一个现象,虽然派分左中右,思趋古与今,各色学人独自标榜,但不少都希望持取中道立场,力争资源多元,竞取开放姿势,以应对“中国问题”之千回百转,万绪千头。在下力倡“自由民族主义共和法理”,便是希望将民族理想和公民理想糅成一体,于坐实既有宪制细节之融融共和意境下,藉由现代法权进路,小步子一刻不停地往前迈,慢慢实现立宪民主的“软着陆”,缔造惬意邦国与理想的人世秩序。当然,此种理论进路与思想姿态,虽说立意相对中道,持论温和,希望同时吸纳各方资源,于开放中坚守,将理想形诸操作,但也可能为世人目为“杂烩”,四平八稳,哪里也不讨好,哪里也没有解释力,哪儿也不受待见。可既然“中国问题”千头万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因而所需动用的资源便当引自千溪万壑,庶几乎可望于左拦右挡中踉跄前行。毕竟,此时此刻,多元开放的知识心胸与调和中道的思想进路,较诸唯尊一家的独断,虽非万全,但至少可免“罢黜百家”的悲剧重演,于人于己,未必非福也。——此种“和稀泥”,本身就是对于那种一术唯尊格局的疏离和反讽,一如搓澡搓脚的市民沉湎世态,早已根本将笼罩一切的政治管制随同脚盆里的脏水一同泼向了阴沟。
正是在此,当下汉语论域出现了一个问题,立诚先生可能早已注意到了,各位谅必亦且多所感受。这个问题不是别的,就是随着“中国问题”演变至今天这一步,各种矛盾进一步暴露,加上官方的高压势头有增无减,使得自由主义也好,新左派也吧,均感受压而焦虑,因对前景不明而惶惑,话语表达上遂形诸暴力,一发而不可收拾也。一方面,如上所述,大家似乎均愿持取中道,另一方面,却频现话语暴力,乃至已成常态,说明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并未获得实质性解决,仅靠“靠拢”和“谅解”的心愿还不够。思来想去,此与当下中国体制固化、适成“闷局”有关,后面再说。这里只想说的是,“气急败坏”,张口就骂,秽言垢语,成为当下中国思潮(想)界话语表达上的一大性征。过去的老左派多不讲理,徒有叫嚣,抡胳膊挥拳踢腿的,甚至放枪放炮,可如今的自由派或者自由派人士亦且剩下嚷嚷,就不免令人遗憾了。形诸网络的民粹狂欢,不过是各种思潮风云激荡之下,流于社会层面,最为极端一例而已,其思想动源之一,如下文将要理述的,却正是自由主义的浅薄泛化的结果。实际上,“五四”以降,除开少数例外,中国知识分子于总体激进的同时纷趋民粹主义,甚至对于自家进行自讼式的反省和批判。如此一脉连绵,迄至后来的“思想改造”,“斗私批修”,通行“高贵者最卑贱,卑贱者最高贵”,满目涂炭,已然不可收拾,真是不堪回首。因而,对于中国问题保持关怀、冷静而理性的学人,前后比对,对于上述现象,倒真的应当高度警怵才是。在下有时不免感喟,理念层面的自由主义和心理层面的专制人格同存一体,构成了当下一些所谓自由派人士的完整肖像,真让人想起清末民初的清议:要是他们上台,说不定还不如“那个”什么呢,夫复何言!
三
接续上述“中道”之思往下理述,我有一个观感供作者立诚先生参考。在我观察,当今中国,自由主义思潮的末端接续的恰恰是民粹主义,虽然民粹主义的动源不止此端,例如,左派特别是老左派们的煽惑蔚为一大致因。就前者而言,其间的脉络是,自由主义理念流行到民间社会,尤其是到了“青年知识分子”一代,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处于相对弱势的群体那里,点燃的不仅仅是公民憧憬,同时,对于社会不公、贫富分化和普遍的堕落气氛之感同身受,凡此因素辐辏一体,聚合发酵,同时恰恰点燃了他们的社会怒火,如果不是政治怒火的话。经由理论宣讲、媒体报导和课堂传播,以及典型个案的全民网议,自由主义理念如长虹卧波,彩霞尽头,连续的恰恰是民粹主义流脉,一种社会愤怒的霓彩散光。或者说,它们的高蹈理想所描摹的惬意美景,对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们,因着现实的不如人意,点燃的恰恰是民粹主义的怒火。此间流变,虽非自由主义之本愿,却属思潮所向之结果,不待人谋矣。其实,凡此悖入悖出,屡见不鲜,怪而不怪。证诸法国革命和清末新政、“五四”启蒙,一切了然。
当然,导致此一思想和社会景观的不仅有自由主义作为思想资源,如上所述,新左们的鼓噪亦为酵母。这两年全国各地于特定时段重又响起“打倒党内走资派”的口号,让人不禁胆战心惊。进而,有关“自由而平等的个体”之为人的原型的激越理念,关于社会公义、私有财产权利神圣不可侵犯的宏思傥论,在现实挫折和社会焦虑的触发下,某种程度上甚至与社会主义式的新左言论,特别是主张笼统社会平等的左派思潮,竟然产生了某种契合,发生了共鸣,就真是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了。迄至其末流,乃至于接应上了无政府主义思潮,或者,暴民化倾向,可谓匪夷所思。——大家日子过好了,却都期待着船翻,对于社会骚乱幸灾乐祸,都不懂是怎么想的!而这就是现实,眼面前活生生的现实,一种无法回避、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你说如何不让人揪心。这是当下中国诸般吊诡中最为诡异的现象,(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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