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消失了的子弹,人们回顾尹师一生,往往无法看见。子弹消失了因为融化,子弹融化了并未消失,尹师被击中以后还是尹师,然而将辐射的才情和敏锐的感性压缩进入逼仄的方寸,尹师已非尹师,许多观念,像斯德哥尔摩症候那么简单,许多反弹,又不像斯德哥尔摩症候那么简单。

 

 

一颗消失的子弹

 

文/姜飞(四川大学)

 

 

 

据说,抗战之初的川东蓬安县,曾有一个年轻人,出身低微,然而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却为某富家小姐所识所悦,然后成婚,然后有子,然后携夫人远赴康藏,去白玉县做法院推事。初生之子由清寒的祖父母养育,偶尔也去富贵的外祖父家,吃几顿好饭菜,得一身好衣裳,或许也受一点同龄小舅舅的嘲讽。

一些年之后,抗战自然是胜利了,便是国共相争,也已大势确定,贺龙南下逼近成都,刘邓挥兵取了重庆,四川基本易手。法院推事携夫人即从白玉登路,穿过岷山和平原,回到老家蓬安,在共军的政权之下做了法院院长,人称尹院长。人们于是知道,那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原来是中共地下党。

共军得天下之初,曾有镇压运动,被镇压的人里,便有尹院长的岳父。尹院长的法院对尹院长的岳父宣判极刑,公开处决。行刑者是一群莫名积极的“人民”,“人民”将尹院长的岳父裹以厚棉被,置于烈日之下,晒死。行刑方式应该不是为了节约子弹,也不是为了试验太阳能,也许是为了客观展现“人民”及其“政权”的正义、力量和不徇私情。

历史的宏大叙述不倾向于照顾幽微的细节,不考虑尹院长在判决书上签字时内心的隐约感觉,也不会涉及尹院长的儿子看到有教养的外祖父被父亲的“人民”以过分温暖的方式处决之际,眼里闪过的一丝流光。

尹院长的儿子,许多年以后,人称尹先生。

尹先生敏锐沉静,文思纵横。一九五八年考取川大中文系,深受现代作家林如稷教授赏识,以至合作研究和发表论文,一时华光四射,声名震响,人以大才子目之。后任教,可谓青年才俊。后成婚,堪称郎才女貌。再后,其父尹院长突被革命政权宣布为历史反革命,身陷囹圄。其时中国政治盛行血统论,尹先生于是负重受疑,从此敛尽才华,退守内心一隅,偶然参与文章之事,也不过随喜评法批儒(评《文心雕龙》),或者附和正确文字(评《西沙之战》),满纸套语,不见神思。据当年与尹先生相识的前辈回忆,尹先生每欲言,则思前想后,瞻前顾后,其谨慎如此。沉默饮酒,出入不语。

又是多年过去。

文革之后,尹先生撰写、出版、修订、再版的《新诗漫谈》,顿成一时名著。随后率先研究所谓资产阶级的“新月派”,成书《“新月派”评说》,又获海内外瞩目,学界视之为中国大陆现代文学研究的解放信号。其他诗论著作亦是联翩而出,尹先生声名再起,然其为人,恂恂儒也,酒后除外,而其为学,多无出位之思,研究“新月派”和写作散文除外。

 

尹先生退休于一九九九年,初尚康健,时见谦谦笑颜,后遇车祸复又中风,不良于行,从此绝迹人间。尽日枯坐幽暗的书房,卓异的风华随时间的流逝而缓慢消磨,敏感的内心在沉重如夜幕的缄默之间继续敏感,康复无期,晨昏不断。如此十年过去,尹先生以食道癌晚期而再入医院,转移入肺而呼吸衰竭,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七日,尹先生的生命刻度停止于七十四岁。

尹先生便是我的硕士导师,尹师在勤先生。我一九九二年九月进入川大,先在邛崃某空军部队军训一月,十月回校上课,教写作的便是尹师。尹师沉郁,有旧风度,评点作文以五七八字而直截根本,不遑多言而惠我良深。一九九五年我在成都一家报纸实习,受主编委托采访尹师,其时尹师在欤文里的老川大校医院治病,他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学生,先是邀我在医院的中庭漫步漫谈,谈他的经历,他的文学教育观念,甚至谈到小说的褒贬双线叙述,譬如《高山下的花环》,后又回到病房,散漫而谈,似无尽期,病房外有托盘的护士逡巡而不敢入,直到医生吼叫,该检查了,摆哪样摆不完。随后,我又采访了尹师的研究生钟周二位师兄,以及其他师生人等,写成《人淡如菊》,我那时自以为了解尹师。

一九九六年,我读硕士,投的是尹师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研讨中国现代诗歌。课堂内讲究诗歌体验,课堂外讲究饮酒体验,每逢餐叙,尹门除我不论男生女生,悉为好酒量,尹师与众人觥筹交错,酒红飞临,眉眼舒展,尹师虽然依旧心扉不启,然而胸次稍开。我不善饮,只是刻苦吃菜,掩饰无能。估计是吃相不如喝酒的姿态雅致,举坐皆笑,尹师也笑,师母也笑,这个姜飞,酒也不陪尹教授喝,怕是毕不了业,是不是想从酸菜鱼里吃出诗歌的味道。我只得讪笑言他,其实我有时候也能从诗歌里读出酸菜鱼的味道。

尹师一生,心胸展开的时候大约不多罢。然而尹师已去。

也许有人会说,尹师是被食道癌击倒了,这是对的。或者,尹师是被中风击倒了,这也是对的。甚至,尹师是被弥漫人间所有角落的隔膜击倒了,也许也有道理。然而,我更相信尹师是被历史深处的一颗子弹准确击中,那颗子弹的杀伤力与尹院长和株连政治有关,与棉被和烈日有关,与肃杀历史的压迫有关,也与敏感心灵的放大有关。那是一颗消失了的子弹,人们回顾尹师一生,往往无法看见。子弹消失了因为融化,子弹融化了并未消失,尹师被击中以后还是尹师,然而将辐射的才情和敏锐的感性压缩进入逼仄的方寸,尹师已非尹师,许多观念,像斯德哥尔摩症候那么简单,许多反弹,又不像斯德哥尔摩症候那么简单。

如你所知,那颗消失的子弹,击中的不止尹师,子弹毁灭了无量数的信任和幸福,消磨了无量数的风华和才情。

十六年以来,每年我都会与师兄师姐们去看望尹师。看望是残酷的,我们见证的是才华的浪掷和生命的凋零,暗室中的沉默暗示出所有人的无能为力。离开小天西街的尹宅,我们在树影下演算除法,分摊给尹师购买薄礼的钱款,然后师兄弟姐妹互道珍重而别,有时别了几步还要回头叮嘱,跑步吧,练瑜伽吧,多吃蔬菜吧。

暗黄的街灯,在水泥路面持续投射我们自己的身影,踏影归去,长街寂寥,我们都是寒冬夜行人。

(采编:孙梦予;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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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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