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一大碗绿生生的菠菜叶,上面孤零零几滴酸溜溜的白醋沙拉酱,一筐烤得硬邦邦的切片面包伴着一小碟黄油,一扎冰水,一扎牛奶,桌旁围坐着一圈衣着光鲜的同学。大家正神采奕奕地谈论着白天课堂上发生的轶事,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所有脑袋不约而同转向那个方向。

一位女生笑盈盈的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托盘,上面躺着一只硕大的火鸡,晃晃悠悠地向我们靠进。“耶……”全桌掀起一片小小的庆祝。“啊,饿死了!”坐在我身旁的男生感叹道,目光追随着一路到达面前餐桌的火鸡。餐桌长举着刀子,在正对我的火鸡肚子上切开长长一道,好像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脸。我靠回椅子里,用中文低低地嘀咕道:“完了……”

在出发来美国读书之前的几个星期,长辈们半开玩笑地问:“到了学校以后可要天天吃西餐,吃得惯吗?”父母挥挥手:“他们这些吃麦当劳、肯德基长大的,怎么会不习惯?”说得多了,父母的这句话也变成了我放心的理由,毕竟作为一个17岁第一次出国读书的女孩子,吃似乎不应当是当时担忧的头等大事。

到了美国一星期后我才发现,用麦当劳和肯德基来比拟西餐,是比用美国唐人街流行的菜肴“左宗鸡”和零食“签语饼”来概括中餐还离谱的概括,尤其在我所就读的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西部农场旁的寄宿高中。“Deerfield的厨房是一个神话,”高中的网站热情洋溢地介绍,“不管你是素食主义者,还是烤牛排的拥护,还是巧克力奶酪蛋糕的粉丝,你都能从Deerfield的菜单中得到满足;而且永远有足够你吃的份量!”

对于在北京土生土长的我,事实证明,幸与不幸,只有最后一句是正确的。从周一到周五的正餐中,没有薯条汉堡,没有培根炸鸡,在“健康第一”的宗旨下,食堂替学生们计算着卡路里精心筹备的菜肴为我揭露了西餐的“真实面目”:一片薄薄的渗着血的烤牛肉,一块需要刀叉辛勤配合才能锯开的烤鸡胸,一盘过开水烫软撒上盐的四季豆,一碗黏糊糊的奶酪拌意大利通心粉……在一天接一天沉默的咀嚼中,我在心里默默怀念中餐的煎烤烹炸,五味俱全。

在所有的考验中,最严酷的恐怕要算是星期日的火鸡晚餐。星期日晚餐在美国有特殊意义,在重视传统的私立高中更是如此。全学校的学生需要穿戴整齐——男生西装领带,女生衬衫毛衣——聚在餐厅,在分配的座位上,铺着白色桌布的圆形餐桌前用餐。一桌有十个学生和一位作为餐桌长的老师,食物由一位学生端上餐桌,由老师分到每位学生盘中,念完祷词后,开始用餐。

在没到美国前,我一直仅知道火鸡和感恩节的关联,没料到为了凸显周日晚餐的庄重,这道特殊的食物也成了我的高中几乎每周一次的“款待”。火鸡肉干且无味,整只烤熟,用刀叉撕成一块一块,浇上酱汁,就成为晚餐的主菜。我就着沙拉和面包,在七点钟将就着填饱肚子,紧接着就开始期待十点宿舍的加餐(一般是炸鸡翅、披萨饼、多纳圈、冰激凌之类的零食)。

然而周日的晚餐仅仅是一个开始。一只近20磅的火鸡远远超过一桌学生的食量,于是之后的一周便进入了让我欲哭无泪的循环:周一晚餐的火鸡面条,周二的火鸡三明治,周三的火鸡汤,周四的火鸡沙拉……用自助餐庆祝过周五周六后,猜猜周日晚餐桌上的主菜是什么?

初到美国高中,我做好了一切重新开始的准备,然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规矩和习惯仍然数不胜数。从课程的安排到布置作业的方式,从着装的要求到打招呼的口吻,身边的同学把握得易如反掌,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亦步亦趋,觉得自己有时候像效颦的东施,有时候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坏演员。

几年以后,最初的陌生感渐渐消失。我习惯了用英文做笔记,在讨论课上开口发言,在老师的办公室答疑时间争着问问题;课后和同学看电影、健身、逛街。起初的一些“百思不得其解”也慢慢变成“习以为常”。

总有一天,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习惯火鸡晚餐吧?毕竟,这比起抓耳挠腮地背单词,囫囵吞枣地看英文小说,应该容易多了。

但亲身经历告诉我,人的肠胃有时可是比大脑要固执多了。七年以后,沙拉在我眼中仍是一盘浇了调味汁的生菜叶,牛排仍是带着血腥味半生不熟的肉块,而火鸡仍是……七年前周日晚餐盘子中的火鸡。不论我的大脑怎样说服我的肠胃,让我垂涎欲滴的,还是蚝油生菜、铁板牛柳、重庆辣子鸡。

我身边的朋友、老师和同学,到底为什么会把西餐里的菜肴当作美食呢?

或许这是个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2009年3月,大二那一年,我和两位大学中国朋友带着十几位美国同学来到四川,在汶川地震灾区后重建的小学教一个星期的英语。美国同学里有的长在蒙大拿州的农场,有的来自田纳西州的富宅,有的没踏出过新英格兰地区一步,大部分是第一次来中国。他们在飞机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中国之旅,请我教他们日常用语的中文说法。

我们在成都做了短暂的停留,参观了市里的中学后,就来到小学开始教书。美国同学和孩子相处很好,对简陋的旅店也没有太多怨言。可一坐到餐桌前,大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每天就餐的地方在村子路旁的一家小餐馆,做的是中国地道的家常菜:清炒苦瓜、凉拌木耳、小炒肉、包子、小米粥。

“Helen,这是什么呀?”一位美国同学盯着一片木耳,用筷子拨拉着,“黑色的。”另一位同学吃了一口苦瓜,连忙抓起手边一杯水灌了下去。肉菜油太重,蔬菜长得太陌生,白开水太烫……美国同学悄悄议论着,最后大家吃得都不多。

而对于几个月没吃正宗中餐的我,这些家常菜吃起来却非常可口亲切。看着抱着饭碗狼吞虎咽的我,美国同学苦笑着摇摇头:“好不容易来到中国,不过我们可真像是掉到兔子洞里的爱丽斯。”

我抬起头。“这么好吃的饭,怎么会不爱吃?”本要脱口而出,却又咽了回去。

我向周围望了望。在不远处,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跑着笑着;一台满载着蔬菜的电动三轮车突突地从门口驶过,扬起一小片尘土;马路对边的一家饭馆老板门口挂着四川腊肉和几串干辣椒。

三月的四川还有些冷,美国的同学裹着大衣,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围在圆桌旁,跺着脚搓着手,和我一样环视着周围。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在另一个圆桌旁,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谁是爱丽斯,哪里是兔子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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