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被吓个半死,对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床头柜上有一把小镜子,我想要看清楚自己全部的身体,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于是我鼓足浑身力气,头和整个躯干使劲往镜子的方向伸去。一下,两下,到第三下,我感到躯干正缓慢然而有力的从半透明的壳里挤出。我低头看了一下,又被自己吓了个半死。我整个的躯干正从壳子里一点一点挤出,变成和蜗牛和蛞蝓一样半透明的肉质吸盘,牢牢吸附在竹凉席上,好像有生命似的,向床头柜上爬去。

 

 

网络如何毁了我的一生

 

文/ 张亮(北京大学)

 

 

(一)

跟往常一样,我从中午11点的手机铃声中醒来,盯着天花板看了十秒钟。我在考虑,今天是先打开人人网,还是微博?是先跟QQ上聊了半个月的美女打个招呼,还是用微信搜索方圆一公里内跟我一样寂寞的人类?最终我决定先打开手机,放一段在线酷我音乐。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它能舒缓我昨晚熬夜紧张的神经,激起对一天生活的兴趣。手机就放在我床头柜上一尺的距离,下巴上成公斤的肥肉让我头部的转动十分困难。十年前,我刚刚习惯坐在电脑面前,成为一个宅男。从那时起,细长的下巴一点一点积聚,像滚雪球一样慢慢膨胀,到昨天晚上关掉魔兽世界为止,已经开始形成第三个重叠的下巴。

三分钟以后,我终于把拖着三重肥肉下巴的头转过床头柜的方向,手机就在离我头部一尺的距离。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右手,却空荡荡没有任何反应;再想伸出左手,也毫无动静。我的头上渗出一丝冷汗。我缓慢低下头,差点被自己吓死。我的左手和右手都不见了,除了头部和脖子,整个身躯深陷在巨大肥硕的躯体里。而我的躯体,却被一个巨大半透明的壳包裹着。从这层半透明的壳状物里,我整个的心脏、肺叶、肝脏、食道、胃,甚至是大肠的蠕动,都清晰可辨。在这层半透明物质的包裹下,一切都呈现出粉红色。昨夜凌晨打完魔兽,跟朋友一起吃了两个烤羊腰子和二十个烤鸡翅。此刻,鸡翅形状的残骸正沿着我的胃部向大肠的部位缓慢移动,像一只慢吞吞爬行的蜗牛。

我差点被吓个半死,对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床头柜上有一把小镜子,我想要看清楚自己全部的身体,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于是我鼓足浑身力气,头和整个躯干使劲往镜子的方向伸去。一下,两下,到第三下,我感到躯干正缓慢然而有力的从半透明的壳里挤出。我低头看了一下,又被自己吓了个半死。我整个的躯干正从壳子里一点一点挤出,变成和蜗牛和蛞蝓一样半透明的肉质吸盘,牢牢吸附在竹凉席上,好像有生命似的,向床头柜上爬去。

这时,我够着了镜子,我被自己吓了个半死。我的头发已经掉光,眼睛凸出,变成两个细长条,在空中灵活的转动。头顶耳朵以上的部分,伸出来两只肉肉的触角,跟两条活蹦乱跳的蠕虫一样,在空中嗅弄。

 

 

我变成了一只蜗牛。

 

(二)

很快,我恢复了镇定,决心爬到床底下去。今天约好了,我要去见一个网友。开始费了我很大的劲儿,但很快,我发现我适应了这种蜗牛的生活,并且喜欢起它来。一种紧实的满胀感充实了我的躯干和下体,让我时时有射精的快感。我憋住一口气,用嘴衔起我的IPHONE4S,刚刚在网上花2500块买的水货,沿着床爬下去。爬到门边,我的触角条件反射的向微掩的房门伸去,力量在我体内聚集,门开了。

彻底解放的快感通遍全身。客厅里空荡荡没有人。暑假,当老师的父母都跟同事约好打麻将去了。我沿着光滑的木质地板缓慢爬行,一直爬到我养了十四年的猫灰灰面前。像往常一样,我爬到她面前去,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望着我这个怪物,一只巨大的蜗牛。她显然陷入了沉思:从气味上判断,我应该是她的主人,但是从体型上,我已经变成了一只没有手脚,拖着巨大硬壳的爬行怪物。但我顽强的生命意志趋使我向她爬去。她一声不吭,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跟生气或者见到荤腥时一样冲动而恐惧。

正当我想跟她继续亲热,IPHONE4S微信响了,是今天约见的女网友。刚刚从英国回来的海归,约我在成都春熙路上见面。我跟她是在微博上认识的,英文名叫JANE,应该是我所有微博好友里最HOT的一个。她给我发过一个胸部的特写,没有露出脸,只露出木瓜般硕大无比的胸部,包裹在黑色蕾丝睡衣里,随时准备瓜熟蒂落。她号称有36D的尤物让我欲罢不能,辗转反侧。我迫切想要见到她本人,证明真伪。PS技术的发达,让你无法确认电脑屏幕上的到底是母猪还是貂蝉。那时我是一个政治控,正在疯狂转发BBC对奥运会的负面报道。我的微博被删除了好几次,但是我锲而不舍。到发第五次时,这个女海龟发现了我的疯狂举动,颇为赞许。从微博上看,她是一个留着长发,身材傲人的姑娘。蓝天白云大海,哥特式建筑,满桌子的意大利面条,半个人高的意大利沙拉,还有一只烘烤得通红的大龙虾。她举着这个大龙虾,分开它的两只螯,脑袋夹在中间,对我露出迷人的微笑。

心底里,我想变成这只蜗牛,用我的两只腿夹住她的脖子,再射她一脸。遗憾的是,我的腿现在没有了。我现在想爬到约定的地方,春熙路的动物乐园咖啡馆,跟她喝一杯咖啡。

 

(三)

当我爬到动物乐园咖啡厅时,身后已经集聚了上百号人,我感到羞怯而紧张。

此刻,在动物乐园咖啡厅门口,我身后,跟着黑压压几百号人,都静默地关注我,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显然他们都被我这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吸引了。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特别惊奇,网络时代,S造型的芙蓉姐姐,天下无双的罗玉凤姐姐,脱光以后搞艺术的苏紫紫,直到全露洗浴的干露露,在床上惊声尖叫的兽兽,前段时间还有人在广泛传播跟狗干的视频,分尸以后再奸尸的男子,他们已经对我见怪不怪了。

他们只是兴奋的注视我,想知道我想干些什么。

一分钟后,我到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按照约定,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动物乐园咖啡厅里响彻了杨提尔森轻柔欢快的旋律《在堤岸上》。前头的开场白轻柔甜美:“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在这空灵的气氛里,传说中的美女对我徐徐展露魅惑:火红的晚礼服低胸开衩,雪白的傲人酥胸,乳沟深陷处,贴了朵粉色的菊花。这朵粉色的菊花夺走了我全部的记忆,我全然忘记我已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只蜗牛。我默默爬上红色沙发,低头注视自己身体底下一条白浊液体形成的痕迹,跟所有蜗牛爬过的痕迹一样,区别只是它大概有一手掌宽。我盯着这奇特的现象足足有半分钟,对面的美女突然笑起来:“你怎么了?湿了么?”

我越发不敢发话了。跟所有网络上很活跃的人一样,现实中我很沉闷。特别是,当一个性感美丽的女神就坐在你面前,对你微笑,询问你是不是湿了,我就下体充血,越发沉闷。

我的沉默持续了有十分钟。期间,JANE饶有兴致地观察我,好像我并非是一只蜗牛。尽管她面前盘子中的熏肉香气扑鼻,这种观察却持续了十分钟。我一直低头关注我的IPHONE4S,终于,到第十分钟结束的时刻,JANE说了她此次约会的第二句话:“你满可爱的。”

“啊!”我惊讶地抬起头,以为她在说笑。但她镇定地以灿烂的笑容打消了我的疑惑,好像在说每天早上吃一个法式蛋糕或者喝一杯波尔多红酒那样自然。

我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地问:“你真的觉得我很可爱?”

“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可爱的人。你知道,现在的男人,都不懂得尊重女性。像你这么可爱,长得像蜗牛的男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我这身材不是很难看么?”

“你知道么,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可爱的宠物,可以抱在怀里亲一亲,挠一挠。很多人都说我很爷们儿。他们不懂的,我们这种独立自主的女性,就喜欢你这样可爱的生物。”

“真的么,你真的喜欢我这样的人么?”

“是啊,不过我很奇怪,你怎么会变成一只蜗牛的?”

“今天早上,我起来就这样了。”

“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

“真的没有?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秃掉的?”

“十年前吧。”

JANE的再三问话引发了我的沉思。我想起,十年前,那时是在九眼桥大学,我开始迷恋网络,同时厌倦人类。班上组织去青城山玩,我不去;班上组织男女生联谊,我不去;班上组织毕业班旅行,我不去。我习惯躲在网吧里玩一种叫《传奇三》的游戏。游戏里,我是一个英雄的武士。我花掉一半的生活费,节衣缩食,整了身超级变态的装备,手提屠龙宝刀,身穿霸王铠甲,佛当杀佛,鬼挡杀鬼。我的兄弟都受我保护,听我指挥。所有游戏里的人,见了我都毕恭毕敬,叫我“带头大哥”。我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37级别的女法师。每逢打怪,群P,我都身先士卒,用51级的厚重身躯和一身善良耀眼的装备为她充当肉盾。我为她整备了一身耀眼的装备,从37级升到了49级,与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交换了结婚戒指。我幸福得晕了过去。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感到了爱情的力量。终于,我抵挡不住这种幸福的膨胀,提了一斤家乡产的荔枝,冲向金飞燕网吧,九眼桥大学南门闻名遐迩的地方。当我在人群中叫了三次“小红辣椒”,她的网名后,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站了起来,向我微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从那以后,我更加习惯沉默。无论在网络中,还是在现实里,没日没夜的通宵,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夺去了我一根一根乌黑闪亮的头发。

我变成了一个秃子。

“那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女神拖着脑袋继续发问。

我又想起,人人网刚刚盛行那会儿,我开始天天端坐在电脑前,寻找各种关于美女的蛛丝马迹。我足不出户,相信世界上所有美女都栖居于此,如鲜嫩水草茁壮生长。我的足迹遍及所有男装女装变装的女生页面。饿了,就打电话叫一个便当;渴了,就打电话叫一瓶鲜橙多。我和每一个我发现的美女打情骂俏,讨论如何进行盛大的人类创造。层出不穷的重口味笑话填充了我的生活。我的眼里只有网络中的女神。每当夜幕降临,是苍井空,是小泽玛利亚,是泷泽萝拉,让我一次次在卧室里,浴室中,空荡荡的双人床上,一次又一次达到高潮。我相信真正的女神有朝一日一定会降临人间,而之前,一切都只是取经所例行的九九八十一难。

终于,我等来了微博时代,谩骂网络上自以为是的傻逼,阐述我对时局精辟的见解。什么中国应该为贪官准备3000架断头台啊,什么不顶这个帖子不是中国人啊,什么中国应该迅速组建一支航空母舰舰队啊。政治就像做爱,权力就像春药。在无数口诛笔伐,骂娘与被骂中,我仿佛是网络中的无冕之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居高临下,将精液倾泻而下,众人匍匐于地,如饮春酿。从那时起,我的下巴从一个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我的腹部脂肪满胀,压坏了两张弹簧床,三根板凳,一个体重秤。

我变成了一个大胖子。

“眼睛呢?不用说,是因为长期在电脑面前伏案造成的吧。”女神最后总结道。

我狠狠的点点头,把头伸进面前的咖啡杯里,狠狠吸了一口。

 

(四)

今天,真正的女神就坐在我对面不过半米的距离,对我展露魅惑的微笑,我却已经变成了一只蜗牛。

有一段时间,她保持了短暂的沉默,从面前的盘子里叉起一小块熏肉,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就了一口红酒,吞咽下去,喉部转瞬即逝的轻微鼓起让我凝神忘言。

“你发什么神,也吃点东西吧。”JANE的眼睛慢慢鼓起,似乎随时准备夺眶而出。

“我这怎么——”面前一块面包大小的烤肉,我不想在JANE面前失去绅士风度。

于是JANE微笑着切了一小块熏肉,隔了桌子叉到我面前。我伸过头去,把脖子伸得比天鹅还要长,在空中接了。

“味道怎么样?”

“不错,一种很奇怪但是很鲜美的味道。有点像鸡肉,又有点像……像奶酪。说不清是什么,反正是好吃的东西。”

“不错,这里面有奶酪,也确实像鸡肉,看来你味觉不错。会做饭么?”

“会啊,当然会,我会鱼香肉丝,会回锅肉,会水煮肉片,会宫保鸡丁,会……”

“不错,真可爱,再吃一块。”

这次我连忙提前把头伸了过去,整个身体快要爬上桌面。

“不过,有一个问题,你真的喜欢蜗牛么?”

“喜欢啊,蜗牛的样子比人的样子更可爱。人往往很自恋,不知道自己的分寸。但是蜗牛,懒洋洋的,让他做啥他就做啥,很听话。你是不是很听话?”

“是啊,我很听话的。”我竖起了两只触角,专注地听。

“除了会做饭,你还会做什么?”

“我会洗衣服,会洗碗,还会带孩子。”

“哈哈,你生过孩子么,怎么还会带孩子?”

“没有生过,但是我带过我表妹的孩子,我外甥女。”

“好了,我都知道了,打住,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来教你,来,到我这儿来。”

我遵从女神的意愿,沿着木质地板,爬上她的腿,牢牢吸附在她大腿外侧的部位。

“蹲在我大腿上。”女神命令道。

我十分顺从,面对女神,我理应如此。我硕大无比的肉足铺展在女神合拢的双腿上。我的触角伸出,被女神拿在手中轻轻抚弄。我光秃的头部轻轻在女神的身上蹭弄,无比愉悦犹如射精的快感,再次真实地充斥我全身。现在,此刻,我只是女神怀里的一只蜗牛,享受着与她独处的微妙时刻。《在堤岸上》循环播放,柔媚入骨的音乐与女神浓郁的芳香,让我沉入无边无际的梦乡。

我以为这种温柔会持续到永远,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爱情。就在这瞬间,一个圆滚粗大的躯体,毫不客气地把我挤到一边,那是一个跟我一样粘稠湿润的身体。

又一只巨大无比的蜗牛!正跟我并排躺在女神的大腿上!

一种巨大的恶心感从我的胃部翻起。所有今天、昨天和前天吃过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我喉头涌来。那透明的躯壳,慢慢蠕动的肠胃,在我身上时,我觉得惬意并自然,当它们换到别人,不,别的蜗牛身上,却是如此地恶心。特别是,它也用粘稠的触角轻轻蹭弄女神的下巴,引发女神阵阵清脆的笑声。

“滚下去!”我大声吼起来。

“你才跟我滚下去,哪里来的野种!”那只比我还要硕大的蜗牛,一点不肯后退。

我伸出我矫健有力的触角,向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发起进攻。我要捍卫我的领土、主权与独立的完整性。

但是他更加巨大的身躯,更长更有力的触角击败了我,把我打翻在地。

“JANE!你帮帮忙啊。”我发出愤怒的嚎叫。

“我说你啊,怎么不懂规矩。”JANE突然换了一副铁青的面孔,不再妩媚。

“什么规矩,我不懂?”

“你抬头看看。”

一分钟后,我的世界观崩塌了。周围无数缓慢爬行的巨大蜗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都朝我射来充满敌意的目光,露出狰狞的笑容,像要把我吃掉。

“他们都是谁,服务生,把他们都赶走!”我大叫起来。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叫动物乐园咖啡厅。既然允许您这只蜗牛进来,就不能拒绝别的蜗牛。”

服务生的声音让我感到绝望,动物园咖啡厅里所有人类与非人类的目光让我战栗。“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气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在堤岸上》的开场白依旧温柔甜美。面前,沙发坐垫上,吊灯上,地摊上,天花板上,甚至门窗上,服务生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无数我的同类,也许是因为同样原因变成蜗牛的人。

我应该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我挣扎着往外爬去,门外就是我活命的地方。

“吃了他!吃了他!”无数蜗牛的嚎叫在我身后回荡。

当我爬到门口,刚才温文尔雅的服务生挡在门口。他手里托着那盘JANE刚刚吃剩的熏肉,露出狰狞的微笑。他的身后,门已经合拢。

“关灯。”我听见JANE的命令。

 

 

动物乐园咖啡厅里,一盏一盏高挂的吊灯,瞬间熄灭了,整个世界安静了。

“这肥的正好可以做熏肉。”在我被一记闷棍击中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采编:黄梅林;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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