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一个又一个被我称为“穷乡僻壤”的欧洲小镇上看见中餐馆和风水书的时候,我总是感叹中华文明旺盛的生命力。那无所不在的春卷,幸运谶语饼干,招财猫,都在向处于西方荒蛮之地的用刀叉切割半生烤肉的白皮野人展示一个遥远的神秘而丰饶的东方古国。

虽然身处这古国之中的人们表示,其实春卷不是这么个弄法。

每逢此时,我总会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用遗老遗少怀念故园的悲悯语调,感叹被误解被扭曲的文化。可是千万不要因此把我当做一个深沉的人,其实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些幼稚的白皮猪,不在春卷里放芝士会死吗?

异乡何物充饥肠,酸甜鸡,左宗棠。油条加糖,无语话凄凉。

咸菜袋子上老师张铁林老师的微笑,是我最沉重的乡愁。

我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来开始这篇文章,到此发现很难。

每次写到“故乡”这个话题,就觉得笔触滞重,年岁陡增,实在做不成一个冷眼旁观的人。

离家日久,逐渐习惯缺乏归属感,直到这种“缺乏”成为了一种新的归属感,我竟感到微微的惭愧,仿佛是叛国者一般。可是每当我转过身回看我的故乡,干涸的河,折断的树,被推倒的旧屋,故乡正在难堪的死去,随着故乡变得越来越陌生,我的无力感也与日俱增。以前读梁思成的传记,他曾为了保护北京旧城奔走呼告,五十年过去,城市早已面目全非,如今他死了,他的旧宅也被拆迁。

听说这事儿,觉得像个黑色幽默,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最喜欢的作家中,东北女人居多,萧红,齐邦媛,迟子健。最打动人心的作品,来自于漫长的苦难生活,她们用一种处于底层的忌刻深邃的语调,写流亡,写迷茫,写奋起与沉沦。萧红在寂寞中客死他处。她本是个懦弱的人。她写过许多故乡的人,愚昧,可怜,历经艰辛,他们是最原始最顽强最有生命力的人,尽管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如同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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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惨的异乡天空下,她到死都在与寒冷与孤寂对抗。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这与我的“冻土”般的心境不谋而合。

伦敦的冬天特别干燥,这种干燥叫人无处躲藏,尽管时常下雨,但那雨水就是无法润泽。心绪敏感的人,比如我,离乡在外,此时总是觉得分外委屈,分外孤独,倾诉的欲望如骨鲠在喉,张口却是无言,孤独的本质是永恒的静默,这种个人的体验无法言说,说出来就是错。

马克思说要唤醒世人,使人拥有自由的灵魂。“落叶归根”是一种俗气的执念,自由理应高于故乡,“万里归来年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人总要有这样高贵豪迈的情节。

可是谁又能够真正的自由?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被自己的来处束缚。虽然月亮无处不在,人们却总是记挂着自己家乡的月亮。

这是生而为人的绝望。

几年前,我去广州给萧红扫墓。她最初葬在浅水湾,后来迁葬到广州银河公墓。去年是萧红百年诞辰,看见新闻,希望萧红归葬黑龙江呼兰县,那儿是她的故乡。她生前颠沛流离,死后依旧不知魂归何处。她曾留下遗言,“……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曾经想,我有一种卑贱的乡愿,而这乡愿生发成见证与记录的义务,与每个书写苦难的作家一样,烽火硝烟,河流土地,和身处其中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们,这是我们的来处。这种回忆对于失去故乡人来说,并非愤怒或是悲苦,而是自我折磨,却又是唯一可赖以生存的渴念,想要忘却,却又不忍忘却。

我的故乡,有太多被迫隐藏的历史和被迫失语的人。春温秋肃,大喜大悲,宇宙万物的灵,世间许多沧桑的故事都附着在草木砖瓦之中,可我却读不出来,徒增无端烦恼叹谓。现在,这些失语者曾存在于世上的痕迹都快要被抹去了,一切都已无从“补救”,我连悲哀的力气都没有。

细看百年国史,波诡云谲,雄浑壮阔,一代人缓缓谢幕,最终都归于寂寥。

生之渺小,古今至伟至大之人,还是逃不开这命运,人都要死,旧屋都要化成瓦砾,哪怕竖起了一座纪念馆,把死者的一生都展开给世人看,这也都与死者无关了。生前已是个失语者,死后又想如何?

从生,到死,从你我他,到最宏大雄伟的历史命题,其实都在被误解。

相较之下,我对于菜谱的那点儿斤斤计较,顿时显得毫无必要。

到医学院念书之后,常看见救护车在窗前呼啸而过,回过神来再低头看桌上的书,书上有统计的数据,疾病灾害造成死亡。死亡是极端个人化的体验,对于陌生人来说,个体的牺牲只是化成书上的一个数字。

我有时会想到一句歌词,“谁的父亲死了”。

浪漫如赫尔博斯,说起死亡,分外平静,“如水消失在水中”。

当我开始接受这终将被曲解和被遗忘的命运,我终于不再执着于人生的意义,也不再为我心中愈发淡漠的乡愁感到忧伤,这种态度坦然的近乎无赖。

我匆匆过完一辈子,还没来得及问问我生而在世所谓何来,想来有些不甘心,可是转念一想,我的故乡也快要死去,我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直到入冬后的一天,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她老了,老的好像一块树皮,她记不得家在哪里,也记不得自己是谁,只能惊慌失措的摇着护士的手,央护士送她回家。

那天我坐在医院的厕所里失声痛哭,我看见了生命最沉重的一幕,不是沉疴缠身,也不是死之将至,而是遗忘,被他人和被自己遗忘。

到最后,我还是不甘心。

此时此刻,处于离乡万里之遥的小岛上,推开酒馆的门,被人好奇的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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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来自异乡的人。

就让我背着故乡这沉重尸骸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我只是那万千即将被遗忘的流亡者中最沉默的一个。

(采稿:吴子衿;编辑:周凌希; 责编:欧阳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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