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天琪

作者在達蘭薩拉訪問時得知,達賴喇嘛不願見到藏人採取自焚的極端行動。他也始終把中共政權和漢人區分開,一再以慈悲仁愛的言行向藏人表達這種觀點,盡力化解漢藏之間人為製造出來的的仇恨和誤解。

依山而建的 dharamsala 是流亡藏人及喀什米爾人的新應許之地。(項婉柔攝)

 
達蘭薩拉在人們的印象中有點虛無縹緲的意味。失去家園故土的藏人,在這印度北方的一隅落腳,有達賴喇嘛尊者在此坐鎮,藏人翻越雪山前來朝拜,並且泰半都留了下來,只有少數人重返故鄉。這個坐落在崇山之間,錯落有致的山城到底是流亡藏人安身立命的海角一樂園呢,還是他們生聚教訓的復國基地?十多年前,我抱着這樣的疑問來到此地,那時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並未得到答案。

今年二三月之交和幾位民運寫作的朋友再次到達蘭薩拉進行訪問,這些年來,不論是個人的經歷還是外界的大環境都有了很大的變化,這次的體會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是理解卻和前次截然不同。 我到過耶路撒冷和西奈半島,那裏的氣氛拔劍弩張,年輕情侶走在路上,背上都背着槍。幼兒園孩童出游的巴士上,有持槍的士兵隨行護航。行人走在馬路上也心驚肉跳,怕停在路邊的汽車內有炸彈,隨時能引爆。而今中共對西藏的鎮壓淩辱掠奪達到高峰,藏人反抗日烈,自焚的人數已經上百了,而我們漢人走在達蘭薩拉的街道上,卻沒有人對我們怒目而視。相反地,經常有人對我們友好地點頭微笑。偶爾我向一些看上去飽經滄桑的憂愁老人說:扎西德勒,就立刻能得到他們綻開的陽光一般的燦爛笑臉。

對於藏人來說,這個海拔不到1500米,方圓30平方公里的 山城和故鄉海拔4千米的青藏高原相比,絕對是异域他鄉,這裏的氣候到了夏季就炎熱潮濕,食物和生態環境跟家鄉全然不同。然而在這人口大約兩萬的山城,藏人和當地的印度居民和平相處,牛羊驢馬雜居,互不相擾。幹苦力活的建築工人多是印度人,街上乞討的則是印度婦孺。藏人無論多麽艱難辛苦都絕不向人伸手,他們開店,擺攤,哪怕是剛剛從內地逃出來的人,都能自力更生地挑個擔子販賣雜物或食品。最為奇特的是滿街的野狗都長得圓滾滾的,目中無人地橫街一躺,睡覺打盹兒,無人干擾。如此悠哉的流浪狗,顯然是信佛的藏人善待動物的結果,這種情景連在歐洲的某些窮困的城市都罕見,天下無主的狗皆是喪家犬,即便不致瘦骨嶙峋,也是惶惶然地,哪裏能像這裏的狗兒這般從容自在,民風的醇厚可見一般。

達賴喇嘛尊者的行宮就在市中心,很簡單的一所平房,面對着他做法事的寺廟。也許這是一個真正的氣場和能量中心。跋涉千山萬水來到這裏的難民,得到了尊者的接見和祝福,就心安理得地放下業障,等待分配到外地的居民區,開始安貧樂道的新生活。

「我們不仇恨漢人」,這是尊者在接見漢人時必說的一句話。他去國半個世紀,流亡异地,家園被中國的軍警佔領,大量漢人移民涌進,高原土地被開發,建立了工廠、礦場,環境遭破壞,風俗民情被擾亂,宗教自由被掠奪,藏人在家中和寺廟裏不能懸挂他們神明的肖像,必須挂「四大領袖」毛、鄧、江、胡的照片。寺廟的僧侶受到監控,社會上就業機會和工資不均等,漢人優厚,藏人低下。學校裏藏族語言、歷史和宗教的傳授皆受限制。無法忍受歧視的藏人,年復一年逃離故鄉來到達蘭薩拉。在這種情况下,達賴喇嘛對於製造民族仇恨和分歧的中共,依然冷靜評價,並且始終把中共政權和中國及中國人分開。犯罪的是中國共產黨,不是中國人民,他一再以慈悲仁愛的言行向藏人表達這種觀點,化解了漢藏之間認為製造出來的的仇恨和誤解。沒有達賴喇嘛為民族和解所作的努力,族裔之間極可能產生摩擦矛盾和怨憤,時間長了就將變成解不開的積怨和宿仇。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達賴喇嘛是漢藏民族和諧最大的功臣,這位仁者和智者是所有民族的精神領袖。

讓人最為揪心的自焚問題是我們來達蘭薩拉會見尊者時無法繞過的話題。行前我曾和唯色及王力雄夫婦簡短溝通過,作為世俗之人,我原先只盼望能從跟尊者的談話中得到一些綫索和啓示,能否有解開藏人自焚這個死結的可能性。然而在談話中,尊者只重複了他以前對BBC記者所說的話:他心疼藏人,不願見到人們採取這樣的行為。他還說,西藏的主人是人民,他不能發命令,要人們如何如何,只能代他們傳達心聲。

尊者還說他有三個責任:其一,作為一個人的責任,要提升人類的愛心,人與人之間要有愛心、關愛及慈悲。從個人,擴展到家庭,到村鎮,愛心是極為重要的,這與宗教無關。他是同意馬克思主義的,但是列寧主義是專制的,不好的;其二,宗教之間應當有和睦及和諧。在西藏,有些回教家庭受到過壓制,但是尊者為了化解分歧,就戴了回教人的帽子,終於讓藏人也能接受回教了。對於基督徒也是同樣的道理,總之,不同宗教之間要彼此尊重;其三,作為藏人,尊者感到自己的責任,雖然現在退出政治,但是西藏是傳統的佛教國度,他依然肩負責任。現在也有大陸的佛教徒到達蘭薩拉朝拜,他們也希望尊者能返回西藏甚至中國,但是暫時時機還未成熟。

從跟達賴喇嘛的談話中,我明白他對藏人自焚的態度是「不干預」,但是尚未悟出其中的道理。但是接下來在達蘭薩拉的日子,當我走在狹窄巷道裏,看到流亡在此的藏民,生活雖然簡約艱難,卻沒有失去家園的仇恨和因貧困的煎熬而暴躁不安,相反地,多數人神態從容安逸,赤貧的僧侶尼姑們歡愉之色形於言表。他們大都會講漢語,言談之間從未流露出抱怨或憤顢之情。這是怎樣的一種神奇力量,在他們受盡苦難和顛沛之後,內心還能如此柔軟寬厚?我終於明白達賴喇嘛是神明的道理了。他的慈悲寬容和幽默,普渡眾生,感化了整個民族,化戾氣為祥和。我忽然頓悟,他也愛自由,夢寐以求能回到故鄉,然而他沒有力量給予自己鍾愛的子民理想中的桃源故里,因而不願「剝奪」藏人爭抗的自由意志和權利,哪怕這是以自焚這樣令他傷痛的方式。這就是為什麽他至今對自焚事件保持沉默的原因,一種深沉的痛苦和糾結,每一次的自焚也燃燒了他的心,皮膚和靈魂,但是他要跟藏人一同忍受這種疼痛和苦難。

目前西藏在高壓之下,藏人以其獨特壯烈的方式進行爭抗,作家唯色將這些殉道者死前的留言整理出來,公布在她的博客「看不見的西藏」裏,絕大部分的遺言裏都表達了希望達賴喇嘛返回故鄉,並願為宗教的尊嚴和自由的西藏付出自己的性命。他們的死喚起了藏人的覺醒。自焚是一種最高貴聖潔的殉道,不傷害任何無辜的生命,只以燃燒自身的巨大痛苦來表達對宗教和自由的渴望和尊崇。如果中共政權把這種行為稱為恐怖活動,那麽那種扔炸彈或引爆自身並連帶殺害周邊無辜生命的行為又如何定義呢。利欲熏心,良知萎靡的中共掌權者是無法理解藏人的宗教情懷的,人世間有一種無限大的精神力量,它超越了肉身和物質,名之為境界可也。

藏人的殉道喚醒了藏人,他們這種精神難道不能震撼中國人嗎?華夏大地經歷了中共整整一甲子反智、違背人性和倫常的肆虐,現在又把大陸的人民引入物欲橫流的淵蒁,全國上下瘋狂追逐金錢和欲望,不僅社會道德淪喪,人文精神蕩然無存,連江河大地都被糟蹋破壞,食品空氣盡皆污染,滾滾紅塵裏的中國人能理解藏人燃燒自己,追尋自由的精神境界麽?

離開達蘭薩拉是在深夜,汽車盤桓在彎曲的山路上,深山裏的暗夜,宛如巨大的黑眼睛在觀察萬物眾生,窗外漫天星斗,雲霧覆蓋的山谷影影幢幢,間或朦朧映入眼底。來聖地一趟,並非尋求救贖,我乃俗人,與此無涉,但是意外地得到頓悟。深知「悟」字只在一念之間,依然記文於此,與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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