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弊,不公平”
一个高考“强”县的养成
湖北钟祥集体围攻监考人员调查
在集体围攻爆发前,监考人员已不断被殴打。对于外地老师们严格的监考,习惯了作弊的钟祥考生家长们表现出极度的不适应。而私底下“高抬贵手”的请托也在这期间忙碌进行。
在当地打造钟祥高考“教育名牌”的冲动下,考场纪律废弛历时已久。教师直接参与高考作弊,甚至成为作弊公司代理人。2012年高考,钟祥考区已被省考试院出示黄牌警告。
政府追求“政绩”,家长追求“成绩”,高升学率成了双方的共识。学校违反教育初衷的教学方法、家长公然帮助子女作弊,为了高考,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唯独忘记了青年人的人格养成。
考生父母们对异地监考老师的袭击,几乎就是在6月8日高考结束的铃声敲响的一刻开始的。
湖北省钟祥市的学生和家长一起涌向钟祥三中校内的考点办公室。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报复那些“不通情理”的外地监考老师。愤怒的人群开始谩骂,并拿文具袋投掷老师。54名监考者抱着试卷躲进了考点的一间阶梯教室。很快阶梯教室的玻璃被石块打破。外面的人群开始砸防盗门,教室内惊魂未定的老师们纷纷打电话报警并传简讯向同事求救。
考点附近的市民都看到这混乱的一幕,傍晚6点附近现场聚集的人“有一两千”。攻击者将校门破坏后涌入,砸毁了停在校园里的轿车。随后赶来的警方封锁钟祥三中所在的道路,并在校门口手挽手拉起了人墙,防止人群再度涌入学校。
僵持到晚上8点半,被围困的监考老师们才在特警的护送下回到了各自区县。监考老师被打的消息通过老师们的QQ求救信息传播开来。
这是高考恢复以来第一次出现监考老师被考生父母集体围攻。而事发地钟祥,则是闻名湖北省的高考强县。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了解到,异地监考老师们的“不通情理”,导致一些家长前期在子女高考作弊上的巨大投入打了水漂,是家长们愤怒的直接原因。而这个高考强县过去几年高考舞弊的泛滥,则是家长们今年愿意大规模砸钱作弊的背景。
“我们要的是公平,不让作弊就没法公平。”这是南方周末记者在钟祥听到最多的一句解释。只有梳理这个高考强县的养成,才能理解这个解释背后的现实逻辑。
没抄到,打老师
在集体围攻监考老师终于发生前,打老师的情况不断发生,外来监考人员们已开始担忧自身安全。
事件的伏笔,早在异地监考的老师们前往钟祥之前就已经埋下。2013年6月7日之前,他们的手机里就陆续接到请托短信和电话。
“都是钟祥的同行,以及一些陌生的钟祥考生家长。”肖玲是2013年赴钟祥市监考的54名异地教师之一。她和同事接到的短信都是让他们照顾某考场的某位学生的。而那时肖玲和同事都还不知道自己具体监考的考场。甚至,没有监考任务的京山县中学老师也接到类似请托信息。
同样,来自荆门的柳华也接到了钟祥同事打来的电话。和诸多“网开一面”的请托不一样,这位钟祥老师担心考场混乱会影响自己小孩,他希望柳华能照顾他小孩不受其他考生“打扰”。
2013年高考是荆门市首次实行艺体考点异地监考,钟祥三中作为钟祥市的艺体考点,从荆门市区及京山县各抽调的27名监考老师都被安排在这里。
6月7日,2013年全国高考开始,912万考生进入考场参加这场关乎命运的考试。各地教育部门为配合“最严高考”的号召,相继出台搜检、金属探测等一系列防止作弊的措施。
钟祥市考区的金属探测仪从第一场语文科目入场开始就不停发出警报。之后的搜身中,不少手机和作弊“橡皮擦”(橡皮擦大小的信号接收设备)被从考生的腰间和内衣中搜出,有考生还把作弊用的手机缝在内裤里。柳华说为了方便检查,钟祥三中的27个考场中的20个有女监考老师,另外7个由2个男性老师监考的考场中也安排有女考务人员。为了防止考生携带违规电子产品入场,肖玲一点都不敢松懈。
数学科目考试结束之后,第十考场的监考老师李勇被一赵姓考生及其家长截住,赵的父亲打了李勇一拳。后来双方被保安劝开,当时肖玲看到李勇流鼻血了。
原来数学考试中,李勇收掉了赵姓同学用于作弊的苹果手机。考试结束后,李勇在送试卷回考点办公室时,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考务人员拿着装有一叠钱的袋子给他,上面写着“10-6”的字样,正是赵姓考生的试场号和座位号。震惊的李勇后来将钱上缴给京山县带队的工作人员,同时将手机通过这位李姓考务人员还给考生,不想十几分钟后,报复便在他走到钟祥三中校门时到来了。
监考老师被打引起了外来监考老师们对于自身安全的担忧。为了安抚监考老师情绪,钟祥市分管领导赶到学校向李勇道歉,并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当天晚上肖玲还接到一条匿名短信,问候她“辛苦了”,希望她次日监考有所通融。
然而,第二天早上综合科目后,一名来自荆门的钱姓老师再度遭到袭击。紧张的监考老师们坐不住了,他们担心自己会受到伤害。钟祥市分管领导再度来到学校坐镇。下午英语科目考试时,考场每个楼梯口都多了两名警察站岗维持秩序。
严格的搜身并不总能奏效,柳华在6月8日的综合科目快要结束时还没收了一枚用于接收答案的“橡皮擦”。柳华说自己已不敢喝止那些违规考生,只能站在那些试图作弊的考生旁边,让他们有所忌惮。
但高考结束的铃声敲响后,针对监考老师的集体袭击还是来了。抗议监考太严,“没抄到打老师”揭开了钟祥市高考舞弊现象的面纱。而在此之前,钟祥市的高考升学率特别是名校率名列全省前列。
高考强县
5月下旬,钟祥市长林长洲先后用“教育招牌”“教育品牌”“教育名牌”三个词总结了钟祥的高考教育。
2013年6月13日,钟祥市公安局局长向军在钟祥市政府召开的发布会上澄清说,仅有一名监考老师被考生家长殴打,另一名监考老师受到了家长动粗的威胁,“但被我们及时制止了”。经过调查取证,钟祥市公安局决定对两位家长行政拘留五日。钟祥市教育局也将帮家长给李勇“送钱”的李某岗位职称由2级降至3级。
对于监考老师遭围堵被打的原因,钟祥政府认为是“监考太严,少数考生没有考好,学生及家长发泄不满情绪”。但对存在部分当地教师参与集体舞弊一事,当地称“事实尚未查清”。
当地政府试图将事态维持在可控范围内,只承认作弊情况是“极少数个例”。涉事监考老师群体开始沉默,钟祥当地老师也被要求不能接受媒体采访。据《第一财经日报》报道,两名受到冲击的监考老师只得在有官方人员陪同的情况下接受指定媒体采访,而且所叙述内容经过反复酝酿,“就事论事”不得延伸,以免损害钟祥教育的形象。
位于江汉平原的小城钟祥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而另一张令当地人感到骄傲的名片则是发达的应试教育。和此前名噪一时的黄冈中学一样,每年都有大量的考生通过题海战术走向全国各地的高校。而实际上,钟祥作为一个县级市能够选择的生源范围更小,其成就也更加夺目。
钟祥领导不吝啬他们对高考成绩的热情。2013年5月下旬的十天时间里,钟祥市的市委书记、市长先后两次到钟祥一中考察高考准备工作。市长林长洲先后用“教育招牌”、“教育品牌”、“教育名牌”三个词总结了钟祥的高考教育。
钟祥第一中学代表着钟祥市教育的最高水准。近年来,钟祥一中每年都有近十名考生考入清华北大。2010年的高考可谓钟祥市的一个丰收年,当年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多达12人,毛超、刘畅两人以698、697的高分斩获全省理科第一二名。名耀全省的状元、榜眼来自钟祥一中同班同桌的故事一直为钟祥人所津津乐道,当时追访状元以及任课老师的媒体蜂拥而至,小城一时名声大噪。
“我们主要是延长学习时间,老师学生同甘共苦。”钟祥一中老师周连觉得,钟祥高考成绩的辉煌实际上用的还是笨办法。每周学生只放半天假,每天老师必须守着学生上晚自习到21点40分,而学生必须上到22点30分才能回家休息。“一般高中三年下来,学生都会变胖,因为吃得好,又总坐着不动。”
钟祥当地在生源上也颇费功夫,主要体现在对高分复读生的争取上。为了培养更多能上清华北大的苗子,钟祥的中学会提供给高分复读生学费全免的待遇,甚至还有数千元到上万元不等的奖学金。因为名声在外,荆门、潜江、仙桃等地的复读生也常慕名而来。
老师们也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在“尖子生”身上。按照周连的介绍,除开绩效上的奖励,考上一个清华北大学生,将直接给任课老师奖励两万元。那些“火箭班”的班主任仅此一项获得的奖励,就有可能超过他们半年的工资。
钟祥考生的优异成绩理所当然也成为当地政绩的一部分。钟祥教育获得甚至超越荆门市区的认可,钟祥一中一再成为省级示范学校。而在之前,钟祥一中的前校长孙金荣后来成为钟祥市教育局长,这也被看作是对狠抓考试的鼓励。
当地政府及教育主管部门对高考政绩的追求,是钟祥高考在过去几年间一鸣惊人的原因之一。而对于有些家长们而言,提升成绩最有效的简洁手段,则是作弊。
钟祥考场规则
学校的老师,甚至成了作弊公司的“代理”。
刘彩霞是2007年高考考入武汉大学的,据她回忆,当时与她同班的钟祥一中校长的儿子,原本成绩在班级排二十名开外,但在监考老师的帮助下竟然成绩突飞猛进也考入武汉大学。刘彩霞在荆门市文科联考中经常摘得第一,在考前,就有家长联系到她,希望以1万元的价格让她帮“写答案”,她经过权衡后拒绝了。
2010年参加高考的张欣也见识了钟祥考场纪律的废弛。张欣是一名艺术生,他进入考场之后发现气氛不对,他亲眼看到一些同学从裤裆和鞋底掏出手机、小抄作弊,而坐在旁边的一名女生则从胸部掏出一块“橡皮擦”。让他更崩溃的是,交卷铃声响起,考场的学生都直接奔向那些被认为是成绩好的学生处抄答案,他自己的答题卡也被认识的同学抢过去抄了两分钟。而考场的监考老师对此视而不见,反而走开到考场门口,似乎在防备巡考到来。
宽松的监考也为作弊公司提供了商机,他们瞄准的主要市场是那些成绩不佳的艺体考生和文科生。这些名为“助考”的作弊组织,足迹遍及全国,在钟祥、仙桃等地的二级代理在武汉。他们通过贩卖接收器材,笼络大学生和高中老师答题,并通过无线电台将答案发出收取费用。南方周末记者辗转见到了在钟祥从事相关行业的高阳,他介绍说接收器材会卖到3000元到一万元不等,做答案的人多数都是找来的新近考上大学的学生,单科答案卖到5000元,考试则卖到30000元,“单点与套餐均可”。
学校的一些老师,甚至成了作弊公司的“代理”。钟祥三中的文科生王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曾经的班主任就是其中一名“代理”。
由于开考前高阳的同伙被警方抓获,因此今年高阳的生意停了下来。“我们的信誉很好,没收到答案,我们会退钱。”为了解除电子屏蔽,让考生顺利接收到答案,作弊组织必须事先打点考务人员——通过停电解除电子屏蔽。肖玲和同事在监考中就发现,今年综合科目考试时,考场就停电半小时,而她所在试场电子屏蔽器的指示灯也被标签贴上,在白天根本看不出是否开启。
在6月1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荆门市副市长柯昌军也介绍,荆门市在高考期间针对助考作弊破获4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集团作弊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9人,并收缴了一批作弊设备。
专业作弊组织到来后,钟祥不少家长和考生将更多希望寄托在了学习之外的地方。很多人觉得只有“直接发答案”才算作弊,而带小抄、抄袭他人、带手机收答案都不算。虽然打击舞弊措施不断更新,从手机屏蔽仪、金属探测器、无线电监测车,到全程电子监考等等,但钟祥考区所出现的舞弊仍愈演愈烈。
“两个考点被省考试院给予了黄牌警告,同时对钟祥考区出示了黄牌。”钟祥市教育局局长杜传家在2012年钟祥市高考考务工作动员大会上提及,2011年高考,钟祥市的职业高中艺体考点、二中理科考点出现雷同试卷。会上,他要求严肃考风考纪。
然而情况并没有改观,2012年高考钟祥艺体考点的雷同试卷达到99人次,省考试院口头通报。荆州市教育局也取消了一人考试资格,并对45名监考教师全市通报批评,同时对高考期间无监考任务的高中教师集中管理。
据熟悉钟祥教育的当地人士介绍,2012高考数学考试中由于作弊器材打不出“根号”,于是发答案的作弊公司就在答案后面标注“请写根号”,结果就被一些考生直接抄上了试卷,令人哭笑不得。
2012年钟祥考区的糟糕表现,直接导致荆门市教育部门决定在来年高考中实行异地交叉监考,作为钟祥市艺体考点第一次由外地老师监考。不想这一整顿措施,在2013年高考中遭遇家长考生强烈反弹。
“过来帮忙打监考老师”
“王市长,为什么抓住三中这个考点换异地监考老师,又换屏蔽仪?哪里没有作弊的嘛,你说公平吗?”
事实上,比高科技舞弊更值得关注的是松弛的考风。在2013年的高考中,王晨购买的“橡皮擦”并没有收到答案,但她仍然抄到了答案。
王晨原本是一名学画画的艺术生,在学习了一年半后她选择“弃艺从文”。高考前,为了让她考上大学,她的父亲选择联系作弊公司“买答案”。
购买答案的渠道都是通过熟人介绍,一人传一人。由于跟“代理”关系不错,王晨的父亲仅付了3000元的器材费就拿到了“橡皮擦”,双方约定事成后付款。由于通过wifi信号也能传递答案,王晨不少同学都选择购买苹果手机接收答案。
王晨证实,高考当天监考老师确实有比较仔细的搜身,入场时女性考务人员着重搜了她的胸部和腰部。这使得头一天的考试中,王晨都没能将“橡皮擦”带入考场。但第一天“打监考老师”的风波还是影响监考的运行,第二天两场考试她都顺利将“橡皮擦”带入考场,但并没有收到信号。
感觉到监考氛围的严格,王晨立即改变了自己的方案,戴着隐形眼镜的她发现右前方的考生做题很认真,是个好学生的样子。她只要抬头就能清晰看到那名学生的答题卡,“正好我们都是同一类试卷”。
“我告诉她不准遮挡,否则我撕了她的卷子。”为了保证成果,她在语文科目考完之后,找到那名女生,让她“帮个忙”。威胁果然奏效,接下来几场考试王晨都顺利地看到了答案。
然而,王晨那些艺术生同学则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在考场中焦急等待,始终没有等来信号。稍有不慎,手机和其他作弊仪器就会被那些外地来的监考老师收走。6月8日考试结束后,王晨立即从钟祥一中考点赶回三中看热闹。她的一个男同学扮演了组织者的角色,打电话给各个考点的朋友说“过来帮忙打个监考老师”。
事实上,有同样想法的考生家长不止王晨的同学一个,上千人将京山、荆门两地的监考老师堵住,用石块、文具砸他们。这些作弊未成的人们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们显得理直气壮。很多考生反映,钟祥三中仍有一层楼的作弊考生收到了“答案”,这个消息进一步激怒那些一无所获的考生家长。王晨赶回学校时,警察已经封锁了校门,只剩下被驱散的同学不停向她抱怨:过艺考花了几十万,这下全打水漂了,买的答案都没发。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一段拍摄于6月8日中午的视频显示,当时家长们曾找到钟祥市分管领导抗议。“王市长,为什么抓住三中这个考点换异地监考老师,又换屏蔽仪?哪里没有作弊的嘛,你说公平吗?”一位身穿白色横纹T恤的家长,愤怒地向面前的市领导申诉着,威胁说不处理好就罢考。
6月14日,因为担心成绩取消,一群钟祥市的艺体考生试图联系媒体,尝试说明他们的激烈反应是因为“有女生被男老师搜身猥亵”。柳华觉得这很可笑,众目睽睽之下老师们根本不可能去猥亵女生,而且考场早就规定,女孩子搜身由女性考务人员完成。钟祥市政府方面也一再否认相关传言。
“他们更多的是对高考本身的愤怒,对公平丧失的愤怒,我们监考老师不过充当了泄愤工具。”私下里,柳华表达了对那些艺术考生和家长的理解,他们为考试付出了大量时间金钱,却被考试给扭曲了。
(部分受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