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文

我在殖民地住了那么多年,但我从未在香港的任何一家英式酒吧和餐馆见过伊丽莎白二世的肖像。我光顾过数十家泰国人在香港开的食肆,却没有一家不在墙上悬挂泰王蒲密蓬夫妇的玉照。后来我才明白,在泰国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国王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可不是吗,泰王是无所不能的。他年轻的时候做过电台 DJ,每周在皇宫里主持一晚音乐节目。他玩爵士乐,有一队自己的乐队,甚至和”箫王” Benny Goodman同台演出。而且他作曲,据说连老外都爱上了陛下的作品,把它们一一灌进唱片里。他画画,还不是一般的人物肖像山水风景,而是阴沉激烈的抽象表现主义,市面上抢手得不得了。最让我们这帮稿匠受不了的是他居然还写出了畅销书,例如一本给儿童看的故事绘本,主题是皇宫门口的流浪狗,慈爱的泰王收养了牠,使之晋身为御前行走;泰王的用意是要国民仁民爱物,发扬佛教精神。前几年我在曼谷到处寻找这本书,每家店都说卖完了来不及补货。这还不止,我学佛之后又遭遇到了泰王。一个泰国朋友知道我学的是南传内观法门,于是他满心欢喜地告诉我,他们的国王日日修行,已臻极高境界,深不可测……

所以你就能够明白,为何每逢泰王生日,泰国老百姓都要穿上黄色的衣服(因为黄色是皇家的颜色)。去年他大病初愈,一身粉红地亮相在镜头前面,第二天全国就掀起了粉红风暴,把卖成衣的商家杀个措手不及。

蒲密蓬的神话远播海外。前几年泰国政变,民选首相他信被军人推翻,一份华文时事周刊还大做文章,把泰王捧成民主的守卫者,说他总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稳定局面,同时还慨叹中国当年为何没听康梁的话,不走君主立宪的康庄大道。尽管在这场政变里面,泰王那只看不见的手露得清清楚楚。

保罗.韩德利( Paul Handley)的《国王从不微笑》( The King Never Smile)打从一开头就问了个好问题:既然泰王如此伟大如此英明如此地受人爱戴,为什么泰国几乎没有人好好地探讨过泰国君主制度的底蕴?也没有人为泰王写本详尽客观的传记,说明他从凡人升格成神的过程呢?在泰国当了十三年的驻外记者,他发现这是个禁忌般的谜题,当地人要不是毫无保留地称颂国王,就是告诉他太敏感太复杂的东西外人最好不要碰。于是他自己动手,写了这么一本爆炸性的蒲密蓬传。

结果可以预见。泰国全面封杀了《国王从不微笑》,不只不准进口,当局还屏蔽了一切相关网页,例如亚马逊对这本书的介绍。有位泰国学者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论著里把《国王从不微笑》列进自己论著参考书目,有名的朱拉隆功大学就把它从校园书店的架上撤了下来。换句话说,《国王从不微笑》在泰国几乎是本从未存在过的书。到底它说了些什么令人难堪的东西呢?

曾几何时,出生在波士顿的蒲美蓬连说泰文都带着外国口音,可现在他学懂了说话不用第一人称,以示君王的超然在上;同时还恢复了一套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以来就废除掉的繁复宫廷敬语,使每个国民在提到他的时候都不会简单地使用“他”这个字。在瑞士求学的蒲美蓬,曾经是个爱玩爱闹的洋化少年,喜欢航海喜欢开快车;可打从他登基那一天起,国民就几乎没在公共场合见过他笑,即便是他的生日,百姓向他贺寿,他还是连微笑都没有。

现代政治人物特别爱笑(尤其是对着镜头),以示自己的人性。可是韩德利锐利地指出,泰王不同,他不想让大家觉得他是凡人。不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还是一位超凡入圣的“法王”( Dhammaraja),具备了传说中的十大美德。他慈悲为怀,仁人爱物,明明有高僧大德的胸怀风范,却不能卸下这俗世的重责。百姓疾苦了然在胸,国家大事日日忧神,蒲美蓬不胜其重;你说,他怎能笑得出来了呢?

英国大选选出了数十年未曾得见的悬峙国会,相信这时候最紧张的除了保守党和工党的两大党魁,就是英国女王了。为什么?因为她害怕选民意向不统一,被迫自己出手挑选首相,结果却得罪了另一半国民。所以早在选前两个礼拜,白金汉宫就和政府的文官首脑与宪政专家频密开会,希望两党尽量自己协调,避免女王干政的尴尬场面。

有权不用,而且不敢用,这正正说明了现代君主立宪制的诡异。明明已经有一个民选政府,为什么还要一位虚君?据说这是为了国家的统一和稳定。要保证这个象征的确可以稳定大局,所以女王在能够发挥实质影响力的罕见机会之前反而要退避三舍,唯恐介入政局斗争,有损她的超然地位。

泰王蒲美蓬也不轻易出手,因为他无宝不落,一出手就得中的。依据韩德利的《国王从不微笑》,他每一次公开干政都干得那么漂亮那么利落,使得他不仅遂其所愿地左右了事态走向,而且还赢尽民心,更上一层地拉高了他的地位。就拿 1973年那场撤换首相的事件来说吧,当时掌政的三大寡头早已失尽民心,就连军队内部也对他们感到厌倦;另一方面,站在反对立场的学生却不反王室,相反地,他们还相当忠诚于泰王。所以蒲美蓬可以大胆行动,他知道自己输的机会不大。而后来的历史实在是看谁去写的。如果你站在人民抗争的角度,你会发现这场运动和 1932年推翻王权的革命不同,当年是统治精英造反,如今则是被统治的草根起义;再加上头一回出现了政治示威殉难者,你真可以把它叫做人民的胜利。可是,你若站在泰王的角度思考,你当然会把它视为泰王的凯旋了;要不是他及时打开宫门让学生避难,这次事件哪能善了?很明显,后来大部份的新闻写作都选择了国王的角度。

没关系,只要国王真心捍衞民主,又何必在乎功劳是谁的呢?然而,韩德利对蒲美蓬最具杀伤力的指控正是后者并不相信民主。例如 1992年那场有名的电视训话,绝大部份人都只记得政争双方乖乖地跪在陛下跟前,只记得军头苏钦达最后要出走国外,但却忘掉了国王当时说的话。其实蒲美蓬当年那番话训斥的根本不是独裁军头,而是民运领袖卢金河;国王嫌他不听话,不肯接受军政府的修宪安排,而这次修宪早就被国王认可了。韩德利认为从西方回来的蒲美蓬老早放弃了民主的梦想,他感兴趣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捍衞王室地位,二是社会稳定。他两回干预国政都不是为了民主,而是为了“维稳”,不愿看到街头闹事国家动荡。虽然有时候闹事打人的是他授意成立的组织“红牛”─一个亲王室的极右团体。

当然,一位名义上的三军统帅要跑去动真正手握重兵的将军是不容易的,不过蒲美蓬有的是本钱。一开始,他和他的皇后以洋派面目出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偶像,再加上王室的高贵魅力,其风范简直就像泰国版的戴安娜。后来越战,美国深恐赤化之风吹遍中南半岛,于是出手相助,要当时对王室还没那么感冒的军政府全力宣传国王的仁德,好让老百姓知道传统的王制绝对要比无神的共产党美妙。蒲美蓬一步步把握机会,建立起一个一方面犹如传统法王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又能和国际社会平等沟通的清新形象,使得军商精英都想靠近他拉拢他。尤其到了炳.廷素拉暖执政的时代,许多援助农村惠及百姓的善政皆出以“皇家计划”的名义;在首相心甘情愿的配合之下,国家财政拨款的项目,冠名者却是国王的基金;公务员和专家设计好了道路与水坝,照片中却只见国王站在田埂上手执地图指示远景。韩德利说:“廷素拉暖越是用政府的开支来宣传国王的成就,人民就越是仰望在政府之上的国王能够挽其于水火”。这也就是为甚么今天你去泰国旅游,总能听见泰国国民歌颂国王关心民间疾苦,为他们谋求福利的原因了。虽然泰王真有一个王室自行筹募的基金会,也真的做了不少好事;但大部份用皇家名号去干的善举,其款项都来自纳税人自己的口袋。

吃准了精英集团持续不断的内讧,蒲美蓬终于使自己成了一个能够“造王”的王者。他是个真正有权挑选首相的国王,因为民意都在他那边;直到他信的出现。

韩德利写完这本传记,就没指望能重回他心爱的泰国。因为当地有严格的诽谤国王法,国王自己不能提诉,但政府会为他告遍一切疑犯(许多人都批评过泰国执政者总是利用这条法例对付异己)。我也很爱泰国,所以我必须声明,我只是介绍《国王从不微笑》,这并不表示我赞同它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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