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潔平、陸文
除了腰間時不時響起的三部對講機,他小腿上還別有一把小刀,外加一支可以聚光的電筒。自稱「安防隊長」的他表現得十分警惕:「晚上我們就是這樣全副武裝,和衣而睡。」
90後張建興
「我如果讀書的話,現在都讀大一了。我自己是非常支持這件事的,我就是大家說的『憤青』。」
這是張建興對記者說的第一句話。
11月23日,在人群湧動舉牌呐喊的村民隊伍前面,有一個身著印有白色「POLICE」字樣的黑色T恤,肩扛一部大型攝像機的青年跑前跑後地拍攝。記者拍完靜坐示威的群眾後,請領隊人介紹參與遊行的中學生認識,他被帶到了記者面前。他叫張建興,1991年出生。
「我們的村委會40年沒有換屆。從93年開始,我們村80%土地被永久性出讓不能回收,村民得到過兩次分紅,一次一人五十,一次一人五百。」這是20歲的張建興對整個事件認知的概括。「我18歲讀完高一上學期就沒去上學了,父母阻止不了。我希望能參與其中,在這件事情中起到作用。」
從村民集合靜坐的新華西路走到「指揮部」的十分鐘路程中,張建興接到了兩個媒體的電話。電話裏,他描述烏坎村集會上訪後的情況,簡單解釋烏坎土地,村委換屆的問題,重申村民的要求,一字一句,有板有眼。他給我們重放香港翡翠台(TVB)在11月21日當日下午播出烏坎遊行的新聞,一個訪問是莊烈宏在現場的響應,另一個電話訪問是「張先生」對事件的來龍去脈的陳述。
回到「指揮部」,張建興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登陸QQ,查看自己管理的幾個Q號和Q群組的資訊動向。他並沒有直接關掉自動彈出框,而是用滑鼠快速地流覽一遍裏面的新聞標題。張建興說,他從小學五年級即12歲的時候開始在村裏的網吧上網。用QQ就習慣了看彈出框裏的新聞,很多關於社會的認識、尤其是珠三角地區的時事,也都是從這裏得知的。他還展示了QQ空間裏面的日誌,有很多古體詩詞。他點開一篇在11月21日淩晨寫的日誌:「這篇的靈感來自林覺民的《與妻書》,當時就覺得,豁出去了。」
張建興還給記者展示了他的「裝備」。除了腰間時不時響起的三部對講機,他小腿上還別有一把小刀,外加一支可以聚光的電筒。自稱「安防隊長」的他表現得十分警惕:「晚上我們就是這樣全副武裝,和衣而睡。」
2009年,張建興在東海鎮利民中學念高一。2月份,本該註冊下學期的張建興沒有回學校。當時「愛國者一號」的一紙傳單引發村中對土地問題、村委換屆的熱議,六百多名使用QQ的青年村民在群組中商量赴廣東省信訪局上訪。2009年6月21日,參與烏坎村第一次上訪的有二十多名青年人,「烏坎熱血青年團」初步成型。
7月,張建興到佛山市順德打工,青年團里莊烈宏等年齡稍大的青年考慮到他的安全,不許他參加省級以下的上訪。「每次他們去了,我就一個人在家偷偷哭。他們承擔的太多了。」2011年9月22日村內發生警民衝突後,他立即從順德趕回烏坎,並于10月正式辭去工作,回到烏坎村投入到集會遊行的活動中。
他經常做的,是一邊自己扛攝像機記錄事件,一邊在每次事件後向全村收集各種視頻、圖片和文字資料。他還用Google Map截取了烏坎村的41幅圖,用Photoshop加工拼合成一幅能完整顯示烏坎區域的地圖,並標明大致範圍和主要地點名稱。
烏坎地勢平坦,幅員遼闊。張建興回憶,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村裏人總是會在秋高氣爽的日子,在碼頭這邊的大片空地上放風箏。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種超大型的龍風箏。十幾個大人拉線,二、三十個小孩在後面舉著一節一節的龍風箏,跟著奔跑一段才能放起來。現在烏坎碼頭一帶,大片的荒蕪的土地上雜草叢生,圍起一片片一米來高白色石磚的圍牆。
「這些圍牆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圍起來的,然後就建了工業園、漁村。以前我們都以為是政府的意思,不敢有任何質疑。現在我們知道政府這樣私賣土地是違法的,一定要把我們的土地要回來。」
張建興從小喜歡畫畫,還經常得獎。他給記者看自己的一幅油畫,一條鄉間小路通向一座小屋,樹木茂盛,山清水秀。問他,這裏是烏坎嗎?他回答說,這是以後的烏坎。
莊烈宏父子
在「指揮部」,28歲的莊烈宏給我放了兩遍他唱的《情系烏坎》。借用Michael Jackson《地球之歌》配樂,原曲非常高亢,唱到高音處很明顯地能聽見他的力不從心,有些地方唱破了音,破爛的麥克風再一放大,顯得很滑稽。
莊烈宏有點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說:「錄音效果不好」。
但他非常愛這首歌詞。兩遍音樂放完,他還要再朗誦幾句,眼裏竟然濕潤起來:「我愛的故鄉,我的思念,我時常夢裏,感受田野的朝氣……夢裏的呼喚,故鄉無助的雙眼……別說我在逃避,我正孤處寒林,讓思想衝破牢籠,維護起正義……」歌詞出自那個未曾現身的「愛國者一號」。
在周圍夥伴眼裏,莊烈宏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敢發傳單貼海報,敢帶頭罵官,去上訪敢把自己的名字寫第一個,去遊行敢站在隊伍的最前面。
他的手機鈴聲是《國際歌》,他覺得很「雄壯」,適合「現在的心情」。
他是「烏坎熱血青年團」的核心成員,發起上訪。受到壓力後還在「愛國者一號」的QQ空間裏留言:「有種到順德來找我,我是莊烈宏。」
他在順德開了一家服裝店,村裏土地糾紛以來,常常回家張羅、參與,那邊生意清淡得快要關門也顧不上。他很悲壯地說:「我在外面多麼富有都好,我快沒有故鄉了,故鄉沒有靈魂了!」
村裏的副書記果然跑到順德找他,在酒樓擺下「鴻門宴」,讓他不要鬧事。他的反應十分壯烈,甚至有點壯烈得過頭:「除非偷偷給我一顆子彈,我沒有呼吸了,那就算了。否則我一定堅持到底。」
莊烈宏說自己是那種從小就愛打抱不平,想當英雄的人:「小時候我經常和人打架,都是看不慣勢力大的人欺負人,勢力越大,我就越要跟他拼。這個是受我爸爸影響。爸爸是一個正直的人。」
莊烈宏的爸爸莊松坤也是村裏有名的讓村官頭疼的人物。
「我90年就造反了!」老爺子的第一句話就把人嚇一跳。
「那時就是反對幹部,要求他們分田給老百姓。」莊松坤時代的「幹部」,就是四十年後仍然在位的薛、陳兩位村官。
「70年代毛主席號召圍海造田,當時我17歲,挑土去建堤壩,那些堤壩高十米寬十幾米,沒有推土機也沒有挖土機,什麼都沒有,都靠肩膀一擔一擔來挑。我們全村幹了一年多,填出來一千多畝地。畝產一千多斤。我們家分到半畝地。我才種了三年,地就沒有了。」
莊松坤說,當時幹部為了私利,在水道裏放進咸水,養魚養蝦,但水稻是要淡水的,結果就全死光了,地不能種了。後來烏坎人都出去打工、討海,田就沒有耕了。再到後來,地就被賣掉了。
「後來我就造反,我看不慣啊。沒成功。」莊松坤說得簡單直接。
「城南派出所的人來抓我,我問他,你抓我幹什麼,他說你搞破壞。我說我破壞了什麼?他說你擾亂民心。我說我要田種,我讓大家起來,讓大隊給我們一點田種,可以生活,我這是造反?大隊人把農田土地都損壞了它不是造反?」莊松坤說:「後來他不敢抓我,他知道我是對的嘛。」
如今兒子又和村官頂上了,莊松坤覺得很驕傲。他對兒子說:「孩子你要幹就幹,為了老百姓,沒有罪。如果你一個人爭自己一個人的利益,那是該死。如果你一個人爭一萬三千人的利益,死就死,沒有關係。」
莊烈宏的悲壯感自有源頭。但是新時代的玩法畢竟不同於父輩,也多元了很多。
烏坎熱血青年團的電腦工作室
莊烈宏和他的同伴們在QQ上集思廣益,印刷小報四處散發,還自己拍攝、製作電影。莊松坤愛看兒子在村裏放的電影《烏坎!烏坎!》。片子裏的內容多是他和張建興就土地糾紛問題對烏坎村民的採訪,還有烏坎的風光畫面——曾經有的千畝良田,如今的荒地叢生,加上幾次遊行的照片,配上網上常見的經典配樂,莊烈宏自己還配上了畫外音。用「繪聲繪影」軟件剪輯,熬夜兩個通宵製作完成。片頭字是張建興手寫,用相機拍下來,摳圖,再PS上去影片。
從11月21日開始,電影在村裏的廣場、戲台連放了三個晚上。每天晚上都有一兩千人來看。
莊松坤說:「這些內容太詳細了,看了這些,大家都會氣炸的。」
莊松坤一再對兒子說:「有共產黨在,沒有危險。」莊烈宏同樣相信這一點。爸爸說話時,他在一邊,頻頻點頭:「胡主席、溫總理每天在中央開會,他們天天說,處處說,要愛護老百姓,要老百姓過好日子。我才知道了中央是愛護老百姓的。是下面的幹部瞞了中央做壞事。我看新聞,我相信中央是我們的靠山。」
送走記者時,莊烈宏說:「等我們勝利的那天,你們一定要再來!我們買一個大大的蛋糕。」說著,他站起來,手繞著面前的大圓桌整整一圈:「這麼大!」踮起腳尖,手抬得老高:「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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