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2月24日,在家过了年后我回到了东莞,继续在公益机构工作。两个多月后离职,我再次走进工厂,在厚街镇三屯工业区的一家制造电子学习玩具的厂里上了班。刚进去,学了几天焊锡和打螺丝后,在往拉上分的时候却把我分到拉尾打包装了。折彩盒、装机、放说明书和海报、封口,大多数机型的这几个工序都有我一个人干。很多时候,我手底下不敢停一秒,却仍然忙不过来,总是堆机,为此常加点,且又是站式作业,我感到真的很累,所以仅熬了五个月,我就出来了。出来后,我就告了这个电子厂,理由是工厂不依法为劳动者参加社会保险,我要求其补缴社会保险费、支付工资等。

一边与工厂打着这个官司,一边我呆在寮步镇下岭贝工业区附近的一个出租屋里埋头思考起人生来,没有再进厂。

年底,妹妹凤琴要出嫁,我便回了家,一直呆着过了年。过了年,已经是2012年2月中了,我动身出门,又到了东莞,还是没有进厂,继续呆在出租屋里不思考人生改胡写乱画了。

5月17日,我跟着来长安镇进工厂体验工厂生活的大学生龚俊去了北京。在北京转了几天后,我买好火车票准备回东莞时,爸爸来电话,用微弱的声音第一个告诉我,他得病了,并低声下气的问我能不能回家一趟。虽然,爸爸让我回家一趟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但爸爸的病大,无奈,我不得不将已经买好的到广州的火车票退了另买了到兰州的,不高兴的回家了。回到了家里,一边给爸爸看病一边帮妈干地里的活,还有一边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闹革命,拷问我,这么多年所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就这样,一直呆到了12月中,这是自我2003年出门打工以来在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12月17日,我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终于背起包包又走出了家门,谁也没有把我留住。我先到了北京,停留了几天后,接着南下到了荆门、武汉,转了转玩了玩,在新年2013来临前,我仍然选择来到了我的根据地:东莞。

这次来,我开始找工作了。先向在广州的一家公益机构投了简历,等待,经过面试,再等,到了3月初后,才接到通知:因有更合适的人选,暂不录用。此时,爸爸打来电话告诉我,奶奶快不行了。奶奶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很想见她最后一面,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没有多久啊,上班都没有上班,这又要回去,这成了什么?何况,我的回家,不是说回就回的,路程远先不说,坐火车的痛苦也先不说,最让我发愁的是,又怎样才能鼓起回家的勇气来和回家后又怎样才能狠心做出出门的决定来?我的思想压力因此大极了,内心是非常非常的纠结,感觉到老天是成心跟我在作对了。但,奶奶快不行了这是真的,我想见奶奶最后一面这也是真的,最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为了奶奶,我要回家。脸,我不要了;人怎么说我,我不管了;找一个女朋友的承诺,兑现不了就兑现不了了;回去后能不能再出来到东莞,到时候再说了。幸好,工作应聘未成,当即订票,在“哐当哐当”的火车轮声中我回到了家里,见到了还活着的奶奶。

然而,在家里,奶奶去世前,与妈闹了一次别扭,妈哭了;奶奶丧事中,妈哭着不起来;奶奶去世后,与妈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妈委屈的抹着眼泪哭得很伤心。我心里知道,这都是妈在为儿子的在她眼里的不听话、老出门而哭,但我绝情绝到底,一点儿也不心软,丝毫没有动摇我坚持自我的人生立场和认同她做为“中国式父母”的思维逻辑。其实,我早就不想呆在家了,在家我就不是个东西,不懂事、闹情绪、当少爷,表现的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尽快出门就好了。但正是春种时节,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呆着帮家里种上了玉米,然后等尕[gǎ]爹家的新房子盖了起来,我才觉得该是离家的时候了。这已是5月。

有一天中午,在饭桌上,我嘴对着碗吃着饭,突然不抬头的小声给爸爸和妈说:“车票我已经订好了,我要出去了。”说罢,心情瞬间万分复杂,面部表情僵硬,直觉得好像欠了爸爸和妈什么一样,使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妈站在灶台前只是问了句去哪里,爸爸坐在饭桌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妈说,她从没有去过兰州,想去转转,看看在那上学的妹妹晓琴,正好让我带她去。

5月13日,我和妈要坐车去兰州了,爸爸拿出300块钱让我带在身上,我不要,他硬给了我,说,出了门做什么都需要钱,多带点钱在身上方便些。当天,我和妈到了兰州,晓琴和同她在一个学校上学的表妹尕焕,陪着我们到五泉山、中山大桥转了转。晚上,我便坐上火车,出省了,先后到西安、杭州、常州、三明这几个地方玩了玩,绕了一大圈,最后才到了我的终点站:东莞。但我在寮步镇的出租屋已经在我回家时被我退了,没了住处,我只好来东城区这边,在一个兄弟的出租屋里借宿,直到我找到了工作租好了房。

这两年多里,我就是如此不停地折腾的,回家再出来,出来再回家,从古浪到东莞,从东莞到古浪。每回古浪或来东莞,都要花两天两夜的时间,火车硬座坐得我一想头皮就发麻。更让人痛心的是,我没挣到一分钱,而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我绑到车轱辘上去了。

二、

照实说来,现如今我们家有十几亩地,种玉米种枸杞,要铺膜、放苗、除草、浇灌、收获,还有十几只羊、十几头猪,又是粉饲料又是清扫圈。总之吧,活多得忙不完,天不亮就起来干,天黑了才做饭吃,有病的爸爸也不敢闲着了。平常,弟弟廷武上学去不在,干个地里的什么活,四轮拖拉机就没有人开。再说,我们家的那台四轮拖拉机的柴油机很死,一般一个人是摇不着的,摇的不好柴油机会倒转,容易伤到人,所以摇车时必须找个帮手来,非常不方便。好在,地里的活,很多都有尕爹、堂哥们帮忙来干的。如果没有尕爹、堂哥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不用想,像我家里的这种情况,作为长子的我,其实早应该呆在家不出门,当起顶梁柱,种地喂猪、养家糊口,为自己娶妻生子、为父母分忧解难了。大大曾就对我说,现在养猪好,不要再出门了,留在家里好好养猪吧。我说,再好我也不呆在家养,他就说我的思想钻进牛角尖了。一大帮亲戚们也曾轮番上阵,劝我回心转意,再不要出门去折腾去胡闹了,再折腾再胡闹,我就是在折我老爹老妈的寿。

我承认,我的亲人们,无论在心里还是在嘴上,都是希望我不要再出门了,该是争气的时候了。然而,我这个家伙,虽然地地道道是个农民的儿子,但就是不喜欢种地不愿意务农和厌烦乡村的官僚。在外面打工,哪怕干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最大限度的忍受一段时间,而在家里,我就懒得像头猪,一干活就感觉到憋屈的简直要掉眼泪了。

至于,在我心底里,我既不愿在家务农帮爸爸和妈,又不愿我出门后太苦了爸爸和妈,我就想,让他们不要再种那么多地了,只养养猪、养养羊就可以了。为此,我给妈说过几次,但妈说,不种怎么行呢。确实,以我们现在的家庭情况,不种地真的不行,那行的唯一条件,自然就是我要多挣钱了,但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大本事可以多挣到钱。不过,找个自己能做的工作,安安稳稳上班,不要再乱跑,不要再由性晃荡,月月有点工资拿,月月能给家里打点钱,总还是可以的。而且,工作时间长了,以我的消费观念,自己也会存到一点钱的。钱存到了,等爸爸和妈有一点闲的时候,我就带他们来广东去北京,转一转,看一看。他们,可是苦了一辈子的人,这里挖那里刨,流了无数血和汗却没有挣上多少血汗钱。

三、

有人这样说,说,我们这些八十后、九十后农民工,走不进城市,也回不去乡村。我大概想了一下,以我个人现在的这种境况,好像还真的是如此了。

来城市里,到工厂中,我出卖自己的青春、血汗、健康、尊严、换来的却是一点不至于饿死但也绝对活不好的工资。我想,我在工作地买套房安个家吧,但算一算,一套价格五十万的房子,我不吃不喝不嫖不赌又不去坑蒙拐骗偷,就把自己的那点工资全存起来,存够,也得十几二十年。不是有一句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吗?那好啊,我金窝银窝买不起,就算我是条狗吧,我不是一直在城里打工吗,为省点房租,我找个角落圈点地搭个狗窝建个贫民窟,行不行呀?NO!因为,我的户口在别处,我没有迁徙自由权,更没有土地使用权。

生活于这里,户口在别处,我哪怕在工厂里打工打到死,也只有暂住权,而没有居住权。户籍隔离注定我永远是外地人,城乡二元注定我永远是农民工,我有了孩子连上个公办学校的权利都没有,我有了困难连享受点政府的援助的资格都没有。我到底算什么?记得,在2008年,东莞以落实科学发展为名,称:提高房租,以转移低素质劳动力推动新莞人回乡创业。原来,我是低素质人口呀,呵呵,一个自诩城市精神为“海纳百川,厚德载物”的城市,说你没用你就是低素质人口了,恨不得实行一键清理彻底将你送出地球,哪怕你把所有血汗都已献给了它。真是好有胸怀好有道德呀,我真想用毛笔写“牛逼”两个大大的字送给它。

行,在城市里呆不下了,那我回老家农村创业去呗。幸而,如果我回去,就是不创业,不管怎么说,最起码还有几亩地种、几头猪几只羊养。虽然,收入少,但只要够勤劳,我考虑着,还是能够喘上一口气不至于饿死的。但其他的一些“低素质人口”呢?说个不好听的话,他们回去连拉泡屎在自家地里当肥料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你让他回家创什么业?就说创点业吧,但在这个以拼爹为荣没有爹拼就到处认干爹的时代里,大部分的资源几乎都被“官二代”、“富二代”“流氓二代”给垄断抢光了,你说,你一个平民子弟能怎么创?就是摆个地摊,没有点关系,你敢摆?打死你狗日的。

这不是我凭空胡说,事实对我们这些人就是如此残酷。在城里,高强度的劳动、糊个口的工资、无处不在的歧视,让人看不到任何留在城里的希望;在农村,不养人的土地、腐败的官僚、被垄断的资源,让人想不出任何回到农村的理由。与此同时,我们自己面临的却是青春的流逝、血汗的耗尽、身体的残疾、父母的年老、社会保障的缺失、生下“穷二代”和不知有多缥缈的未来。

当我们作为一个个体时,能怎么办?

我们稍有怨言,就有人要告诉我们,“社会是公平的,是你自己不努力”;我们稍作反抗,就有人要告诉我们,“狗不嫌家贫,不要再给国家添乱了”。反正,总有那么一些操蛋的人一心想麻痹我们的抗争意志与打击我们的求是思维。

四、

我们仰望星空,看到的却是一片黑幕;我们脚踏实地,踩到的却是一泡屎。我们说,我们活得相当有尊严,却在心里唱: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

如果有一天 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 这工业区里

如果有一天 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那流水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