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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谌旭彬

“全国首套小学中医药教材”《中医药与健康》(上册),今年秋季在浙江投入使用后,引起了很多关注。笔者最近也购得一册。

该册教材由“浙江省中医药管理局”组织编写,注明“小学五年级适用”。共分五个单元,总计18课。课文“采用讲故事的形式,每课时一个故事”,故医学史的内容篇幅较大。笔者细细读来,发现其中存在不少错误。

试举几例。

一、错认经典

第一课,《神农尝百草》。

课文向学生介绍了“神农尝百草”的典故,说神农“尝出了三百六十五种草药,写成《神农百草经》,用来为天下百姓治病。”

秦、汉之际,确实流传着“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不过,故事里的神农“尝百草”,寻找的并非药物,而是农作物。如《淮南子》里说:上古之民饮食杂乱,“多疾病毒伤之害”,遂有神农出来尝百草、饮水泉,告诉民众哪些植物能吃,哪些水泉能喝——“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

故事的变迁只是小事(约在汉魏之际已有医者将自己的著作附会到神农身上),惟《神农百草经》这本书,实不应与“神农尝百草”这种实证精神相提并论。这本书中,充满了炼仙者的胡言乱语,实是对医学实证精神的嘲讽。

比如,被该书列为“上品”的药物,多数属于可致人于死命的毒物——关于水银,书中的说法是“久服神仙不死”;关于丹砂,书中的说法是“治身体五脏百病,……久服通神明不老”;……“中品”里的雄黄,书中说的也是“炼食之,轻身神仙”①……

这些荒唐记载,显然并没有经过《神农本草经》作者的亲身验证;如果亲身验证了,也就不会有《神农本草经》这本荒诞之书。

图:《神农本草经》开篇即鼓励人吃毒药(可点击图片放大)

二、史料张冠李戴

第三课,《医的起源》。

课文谈到“巫、医分离”问题时,举了扁鹊为例:

“随着医学的发展,医生与巫师慢慢地分离开来,医巫之间的斗争也就开始了。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病人有六种难以治愈的情况,扁鹊将相信巫术而不相信医术的情况列为其中的一种。”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确实有一段关于“六不治”的议论,被放置在扁鹊的三则传奇医案之后、扁鹊被刺杀之前,可以说出现得相当突兀。

学者朱维铮早已考证指出,这一段话,不可能是扁鹊之言——因为扁鹊自己就是个巫医——而应该是“太史公”自述。理由如下:

“略考原文,便可知司马迁所述的扁鹊医案,头一则就凸显扁鹊本为巫医。他诊断赵简子昏睡不醒,并非身病,而是神游天国,证明的理由,便是‘昔秦穆公尝如此’。这不是以巫术济医术之穷么?扁鹊的第二则传奇医案,是让虢太子起死回生。离奇的是他路过虢国宫门,没有见到尸体,便断定太子病名为‘尸膣’,……如果没有巫医的未卜先知式的自我迷信,他敢如此神化自己么?……论史首重本证。由司马迁详述的扁鹊三则医案,无不反证他不可能否定‘信巫不信医’的传统观念。……信巫还是信医的难题,以及前引扁鹊传的那段‘病有六不治’的名论,只可能出自传记的作者司马迁。”②

既然要讲述中医的起源,在“巫医分离”这种大问题上,理应尽力严谨。如此张冠李戴处理史料,实在不该。

图:《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华书局版)中关于“六不治”的表述是隐去了主语的(可点击放大)。

三、刻意删减史料

第四课,《妙手祛病痛》。

课文讲述了一个“按摩救产妇”的宋代故事,原文照录于下:

“宋朝年间,中书舍人朱新仲亲戚家的产妇已经过了预产期七天,孩子还生不下来。家人请了医生用药物治疗,又请了道士画符作法,所有方法都用尽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正巧,名医李几道来造访朱先生,朱先生便邀他为产妇诊视。李几道说:‘这种情况已经无药可治,只能用针刺的办法。但是我的针刺技术尚未达到这种程度,不敢下针。’于是就告辞了。

“李几道刚从朱家走出来,恰好碰到老师庞安常,便又同他一起去拜见朱先生。朱先生力邀庞安常出手救治,庞安常答应一道前往。一见产妇,庞安常就连声说‘不要紧的’。他让产妇家人用热水温暖她的腰腹部,自己则用手上下抚摸按摩。产妇感觉肠胃微微作痛,呻吟之间,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均安然无恙。”

这个故事出自宋人洪迈的《夷坚志·甲志卷十》里的《庞安常针》。其原文如下:

“朱新仲祖居桐城,时亲识间一妇人妊娠将产,七日而子不下,药饵符水,无所不用,待死而已。

名医李几道,偶在朱公舍,朱邀视之。李曰:‘此百药无可施,惟有针法。然吾艺未至此,不敢措手也。’遂还。

而几道之师庞安常,适过门,遂同谒朱。朱告之故,曰:‘其家不敢屈先生。然人命至重,能不惜一行救之否?’安常许诺,相与同往。才见孕者,即连呼曰:‘不死。’令家人以汤温其腰腹间。安常以手上下拊摩之。孕者觉肠胃微痛,呻吟间生一男子,母子皆无恙。

“其家惊喜拜谢,敬之如神,而不知其所以然。安常曰:‘儿已出胞,而一手误执母肠胃,不复能脱,故虽投药而无益。适吾隔腹扪儿手所在,针其虎口,儿既痛,即缩手,所以遽生,无他术也。’令取儿视之,右手虎口针痕存焉。其妙至此。(新仲说。)”③

请注意(重要的话说三遍!!!):课文删除了原文的最后一段文字。

删除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保留这段文字,那么整个故事就会变得荒诞不经。庞安常将产妇难产的原因诊断为胎儿出子宫后用手抓住了母亲的肠胃(儿已出胞,而一手误执母肠胃,不复能脱),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殖器官与腹腔完全不相通,孩子要从子宫或产道伸手出去抓母亲的肠胃,那画面是不可想象的。教材的编纂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编写课文时,故意将这一段彻底删除,连“用针救产妇”这个核心情节,也替换成了“按摩救产妇”。

通过篡改资料来编写课文,合适吗?

图:第四课“按摩救产妇”故事截图(可点击放大)

四、隐去关键信息

第五课,《认识阴阳》;第六课,《妙用五行》。

课文介绍了“阴阳是阐释中医奥秘的最重要的哲学概念”、“五行是创建中医理论的重要哲学思想”。

但课文没有告诉学生,“阴阳五行理论”的产生,并非基于对人体和自然的科学认知,而只是一种基于现实政治需要的主观创造。

孔孟不言阴阳五行。创造“阴阳五行理论”的人,是稍晚于孟子的邹衍。但邹衍自己并不信这套东西,他只是期望用这套东西来约束君王。如学者徐复观所言,“邹子所说的这一大套,并不是代表他的真正思想,而只作为使当时国君接受他真正思想的工具。”

及至汉武帝时,董仲舒重拾邹衍故技,欲用“阴阳五行、天人合一”来约束皇权,诱使皇权接受“天意”的制约(“天意”的解释权握在儒生手中)。但董的说理逻辑——人有366个“小节”,对应年有366天;人有12个大关节,对应年有12个月;人有五脏,对应天有五行;人有四肢,对应天有四季;人眼有开合,对应天有昼夜——既犯了逻辑错误,又犯了事实错误(无论把“小节”解释成关节还是骨头,都不是366个),焉能唬住武帝?结果,试图以“阴阳五行”解释“天意”的董仲舒被武帝扔进死牢,赦出后“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闭了嘴。稍后成书的《黄帝内经》,却大量照搬了他的理论来为人治病。如学者章启群所言:“《黄帝内经》是董仲舒思想的细化和深化”,“把天人关系从人体外部转向人体内部。”

这种粗糙的理论迁移,催生出了许多荒唐的诊断。比如,《黄帝内经》认为:被春天的东风吹病,定是“病在肝”;被夏天的南风吹病,定是“病在心”;被秋天的西风吹病,定是病在肺;被冬天的北风吹病,定是“病在肾”……

课文也没有告诉学生,西方同样有自己的“阴阳五行学说”,即水气火土四元素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西方的“传统医学”,也就是“四体液学说”。这种学说认为不同药草具备冷热、干湿等不同属性,强调人体四液的平衡。这和建基于“阴阳五行学说”的“中国传统医学”非常相似,都属于“传统经验医学”的范畴。

现代科学兴起后,水气火土四元素说被证伪,随之被西方医学界抛弃;惟阴阳五行理论牵涉到“民族主义”,迄今仍存留于中医典籍之中,使中医迟迟未能实现现代化,仍停留在“中国传统医学”的程度。

这本供小学五年级使用的新教材,不但没有告诉学生上述内容,相反,仍在课文中传播毫无价值的伪科学——“肝属木,与自然界中的春天、风、东方、酸味和青色具有特殊的通应关系”(如下图)。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图:新教材仍在传播2000年前的伪科学(点击可放大)

五、颠倒史料原意

第十一课,《扁鹊望色诊病》

这篇课文介绍了“扁鹊运用高超的望诊技巧,通过对蔡桓公的神情、面色、体态等外部细微变化的观察”来判断桓公的病情,也就是课文标题所谓的“望色诊病”。

这完全颠倒了《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原意。

据《史记》原文,扁鹊的高超医术,依赖的不是“望色诊病”,而是神人“长桑君”传授的透视术——长桑君给了扁鹊一种神药,扁鹊饮后三十日,“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双眼可以穿透人体见到五脏六腑。扁鹊遂以此技能行医,“特以诊脉为名耳”——对外用“诊脉”作幌子掩饰自己的特异功能。在治疗虢太子时,扁鹊还说过这样一番话:“越人(秦越人,即扁鹊)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我扁鹊诊病,是不切脉、不望色、不听声、不写形的。

至于扁鹊见蔡桓公,《史记·扁鹊仓公列传》里并没有一字记载他用到了望闻问切的技术。原文仅如此记载: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後五日,扁鹊复见,曰:……後五日,扁鹊复见,曰:……後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

课文中所谓的“扁鹊运用高超的望诊技巧,通过对蔡桓公的神情、面色、体态等外部细微变化的观察”来判断桓公的病情,纯属编者刻意颠倒史料,自行脑补。

也就是说,这篇课文的史实部分,从标题到内容全错了。

图:《史记》(中华书局版)记载,扁鹊自称诊病不切脉、 不望色

以上错误,只是笔者择其要者举例。其实,另有不少史实细节也存在问题。

比如,第十七课《流水不腐》,讲述“生命在于运动”时,举了陆游的自述诗“行年七十尚携锄”为依据——殊不知,陆游此诗题曰《贫病》,后一句乃是“贫悴还如白纻初”。一首感慨自己年已七十贫病交加的悲诗,被教材的编者当作“生命在于运动”的例证,未免太不严谨。

略言之,这本教材在医学史方面的问题是比较严重的。至于医学方面有无问题,且留待专业的医学工作者来评断罢。

注释

①《神农本草经》全本已经佚失,但仍可见其大致面貌。可参见:日(森立之)/辑,《神农百草经》,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被该书列为“上品”的药物,大多是毒药。②朱维铮,《历史观念史:国病与身病——司马迁与扁鹊传奇》,收录于《朱维铮史学史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③(南宋)洪迈/撰、许逸民/选注,《夷坚志选注》,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P09~10。④徐复观,《阴阳五行及其有关文献的研究》,收录于《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三联书店,2001。⑤章启群,《星空与帝国:秦汉思想史与占星学》,商务印书馆,2013,P305~306。⑥王志轩,《“五行”与“四元素”溯源与比较》,收录于《甲骨学暨高青陈庄西周城址重大发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14。另:本文引自《中医药与健康》教材中之相关文字,不再一一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