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原文已被和谐。中国数字时代将持续收集、保存相关被删文章。

 

告知书

尊敬的承租户:
您好!
根据北京市、海淀区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线工作统一安排部署,您承租的房屋为违法建设,未取规划审批手续,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为了确保您的人身财产安全,请您在2017年11月25日前搬离承租房屋内的所有私人财物,以确保您的合法权益不受损害,从2017年11月26日起,该承租房屋将采取停水、停电等措施予以关停,同时予以查封。
感谢您的理解、支持和配合!

上地地区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
专项工作领导小组
2017年11月22日

2017年11月26日,海淀区马连洼西路一带的公寓群被切断水电,住户被要求全部迁出。

搬迁现场兵荒马乱,却又有些沉默。漆黑的出租屋内、狭窄的公交站台上、堆满杂物的马路边,随处可见迷茫疲倦的脸。“值钱的东西”被打包带走,猫、布偶、床单、旧衣被留在原地。

大兴区西红门大火之后,这座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开始被大规模清理。我们试图在混乱中捕捉在马连洼西路上发生的故事。

一、离别

 
“我不敢给我姑娘收拾了,我给她收拾好了她都找不着。”住在仁和公寓的赵阿姨把自己的棉袄、酱菜缸子、被褥都打包好,塞在大纸箱子里压实,忽然想到什么,又全给掏了出来。女儿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卷发棒、小镜子,她都没动,“等姑娘回来自己收拾吧。”忙了一阵,她最终一屁股坐在小床上。

十几年前,她和女儿从山西入京打工,这间出租屋她们已经住了五年。租金一千六百块一个月,房子不算宽敞却五脏俱全,还幸运地向着阳。“你别看现在乱,之前可安逸着呢。”

“颐和园?没去过。我去过天安门,故宫没去,故宫要收门票。”还没游遍过北京的赵阿姨,明天就要踏上归途的列车,“等姑娘回来,让她给我在网上买票,我不会。”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她将在山西的老乡家暂住,这点温暖让她得以免受在火车站睁眼等天明的苦楚。而那些瓶瓶罐罐的主人,赵阿姨的女儿,选择继续在这座城市拼搏,离开母亲和另一位年轻女孩合租。

当听到我们说京郊的农村或许还有房源,要不要考虑留在北京时,她闭着眼睛摆手:“北京不要我们低收入人群,我们低收入人群住不下去了。”

也许母女俩都不曾想到,她们会以这样一种仓促而不体面的方式,匆匆告别。

赵阿姨已经大致收拾好她的东西, 屋子里堆放着打包好的箱子。

赵阿姨女儿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占据了半边桌子,桌子旁还摆放着瑜伽垫。“她会在屋子里锻炼。”赵阿姨说道。

二、温热

 
老宋是“晨旭公寓”的房东,以“消防隐患”为理由清理住户,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我就跟着他们的要求一条一条来做。应急灯断电了还能亮;烟雾报警器、安全出口指示灯、新款的灭火器,一样都不少;不给烧煤,我也花了好几万改电(供暖)了。楼道里宣传消防安全的海报,都是他们给贴的,我就不信我们这里的消防措施能比你们宿舍差。他们来封我楼,得告诉我到底哪儿不合格,哪儿招火灾。”

这个公寓有一间小小的值班室,老宋雇了一个门卫,负责公寓的安全和保洁。门卫一家也住在这儿,因为整片区域断水断电,不满三岁的孩子“一口热水都喝不上”。房间里漆黑,孩子在里面呆不住,被妈妈抱在门口,小手冻得乌紫。

“你看看这手,我能赶他们出去吗?”根据接到的通知,老宋必须配合行动,在今天前将住户全部清出公寓。但这个东北汉子最终选择在断水断电后,将房子全部免费给住户们住,“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能住到什么时候住到什么时候,总比睡大马路上强。说这话的时候,老宋的神色多少有些骄傲,像一位将沉之船上的老船长。

从晨旭公寓二楼俯瞰,租客们晾晒的衣服还没有收完。

封条把“才整修过的电路”封上了, 整个晨旭公寓的电路系统都被切断

三、对峙

 
小李来北京十多年了,从没担心过房子的事,“单位里给地方住”。他一直负责银行的安保,在“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开始后因为人手不够,被调来当协管。他和另一位同样来自银行的同事一起,穿着黑色制服站在公寓门口,用音响在路边循环播放告知书的内容。

小李同情这些在今晚前需要“撤退”出小窝的人,“这么冷的天,上哪儿去。”但他对老宋的自信和正义感深表怀疑:“我们只清理违章建筑里的住户,合格的出租房没这些麻烦。他(老宋)肯定是有证件不齐全、不合格的地方,要么是安全资格欠缺,要么是没有资格出租。”

协警们正在和租客交谈。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异乡人。

这样的论断也是老宋始终理解不了的地方,“我这房子,怎么就不合法了。”

马连洼的土地在北京市国土资源局海淀分局官网上的《海淀区土地利用总体规划(2006-2020年)》中显示为村镇建设用地,即是集体所有土地。按老宋的说法,他是和村镇的村委会签订了合同,取得了这片非宅用地的使用权,并在上面建造了房屋进行出租。但出于个人信息保密的考虑,老宋不愿展示合同的详细内容。

老宋一再强调,自己这个房子是资格齐备的。他还让租客掏出一张北京市居住证,上面的居住地址写着晨旭公寓。

根据《居住证暂行条例》第二条,公民离开常住户口所在地,到其他城市居住半年以上,符合有合法稳定就业、合法稳定住所、连续就读条件之一的,可以依照本条例的规定申领居住证。

“如果没有出租资格,这个居住证是怎么发下来的呢?如果安全资格欠缺,为什么一个星期前跟我们开会,还只让我贴贴宣传海报而已呢?”老宋有些不平,“如果这种房子是违章建筑,为什么当初它又被建起来了呢。”

租客向记者展示他们的居住证,
上面写的地址正是如今勒令他们搬出的地方。

四、蜂鸟

 
仁和公寓快被搬空了。四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黢黑的房子里,开着手机电筒,在刺眼的强光下打包着自己的床铺被席。桌面上散落着机械键盘、路由器,床板上被铺散乱、蚊帐塌陷,乍一看像是间大学男生宿舍。

四位小伙子是好友,有的在西二旗上班,有的在大钟寺上班。被清理出仁和公寓之后,他们选择四个人一起在三公里外的村子里更隐秘的合租房落脚。当被问到怕不怕新落脚地也会被清理时,他们笑着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间“男生宿舍”的斜对门是一个余下最后一名租客的“女生宿舍”。屋内一名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子正依赖着微弱的自然光,对着镜子画眉,行李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打包好。她说她已经在回龙观找到了新的合租房,待会儿便要启程离开仁和公寓。

自始至终,女孩都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眉毛上,仿佛搬迁已经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已经断电的仁和公寓里,
小伙子们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收拾最后的一点行李。

五、压力

 
小静看上去不像个好妈妈。黑色的皮靴、夸张的眼线和金属大耳环,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路边抽着烟,冷眼看着搬迁大军在窄巷里缓缓向前挪动。谁知一开口,聊的全是孩子。

她的女儿正趴在不远的路上,和公寓的孩子们玩搬迁留下的零碎,咯咯直笑。今天过后,因为她的妈妈没办法在附近找到价格合适的房子,她也没法继续去附近的那所幼儿园上学了。

“楼房价格涨得厉害,一天不租就涨七百。我就算一个月赚一万也住不起啊。”小静把烧了一半的烟递给身边的伙伴,伙伴抽一口后说:“租房子还需要押一付三(押一个月的房租作为押金,再付三个月租金),开始租就要一大笔钱,还要找附近有幼儿园的,更不容易。”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和无奈。“至少该给我们一个月时间,等大家找到地方了,让我们慢慢安顿好了多好呢。”小静踩灭了烟头,朝着一片狼藉的公寓走去。

常福公寓旁两个小孩正在玩耍,
他们的父母也许找到了下一步落脚的地方,
也许还没有。

六、机会

 
如果这次大清理是一次可观的投机机会,那么收益最大的便是合法房屋的房东、搬家公司和废品收买工。

大批租客离开公寓,稍有经济能力的租客选择继续留京,寻找新的住处。这次清理规模之大,使得房屋租赁市场瞬间变成了“卖方市场”。房租涨幅大多在七八百,并且有持续走高的趋势,而涨价后的房子也等不得租客犹豫,一下就被租走。

大大小小的搬家公司将广告贴遍了公寓的墙,搬家车在公寓间穿梭。一位忙着收拾的搬迁者说,有一个搬家公司,在两三天内赚了十几万。

从事废品收买行业的张大爷在北京呆了将近二十年,他这次是来“变废为宝”的。他坦率地大笑道:“就是趁火打劫呗。”

说话间,他麻利地卸下了一辆电动车的几根电线。他手下的电动车,已经成为了一具只有骨架的残骸,破碎的塑料挡板被遗弃在不远的马路旁。这本来是辆无甚瑕疵的电动车,粉身碎骨的对价只是五块钱。

这个在北京底层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大爷有一种锐利的生活智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这些苍蝇也是看北京能让人有口饭吃才会来啊。谁的老家没有舒服的家,但没有饭吃啊。”

搬家公司搬运的基本都是大件财产,普通物品被丢弃到一边。没有多少时间的人们必须反复核算成本,做出最经济的抉择。

收废品的张大爷娴熟的拆解着五块钱收来的电动车。

明日凌晨,北京零下三度。凛冬已至,愿我们能够相拥取暖。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文字:林子璐 葛书润 邓海滢
图片:邓海滢 林子璐
编辑:肖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