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2年,收容遣送条例还没有废除。作为“外来务工人员”,须随时提防警察查暂住证。我们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木犀园,长年累月趴着两个警察。
通常情况下他们只对农民工打扮的、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下手。被他们拦下的,没有二话,准备好罚款吧。若不识趣,先赏你两脚,再叫你明天就从人间蒸发一一送到昌平筛沙子去也。
我多次亲眼看见农民工被踢得站不起来。据说去了昌平的,大多下落不明,从此消失在人海。当时各个公司去昌平捞人是家常便饭。假如一个外地员工没来上班,又联系不上,那么很有可能被抓到了昌平。公司赶紧派人带钱去捞。
也有捞不到的。听经历过的人说,进去后先搜身,然后每天干体力活(筛沙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你扔到河北野外,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警察除了路口拦截,还会上门突查。某女同事与人合租在通州的一间平房,院里邻居也都是外地人。有一天夜里十点多钟,好几个警察开车堵住门,一拥而上把他们全抓了。
我们搬到杭州后,有次在家看电视,是一个寻亲节目。老母亲数年如一日在铁路沿线寻找被从北京遣送老家的儿子,却始终查无音讯。这个节目勾起了我们的痛苦回忆。
每天经过那个木樨园路口,我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天警察心里不爽,或是指标没有完成,向我们伸出“行使公务”的手。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去办一张暂住证啊,不是才5块钱么?
并不是钱的问题。暂住证分为ABC三种,最高级的是A证,貌似需要投资多少钱开公司才能办。普通打工族只能办C证,然而派出所卡得非常严,基本办不到。人家美其名曰:限制外来人口。
老公他们公司有七十多个外地人,领导为员工集体办暂住证,可是去辖区派出所一打听:不能办,原因无须给你们解释。
我猜街上走的大多数外地人都经不起检查。而且更有甚者,就算你有暂住证,如果看你不顺眼,警察有本事接过去就给撕了,怎么样?撕了你还有么?假如你说自己刚来北京不久,那么请出示三天之内的机票或火车票。
我们就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中小心翼翼求生存。每天宁可多走一段路绕过去,或者看见警察就装着逛街钻进街边小店。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大约半年。
国庆节要到了,三环内戒严的次数越来越多。对外地人的清查也越来越严。以前路口的两个警察增加到三四个。
有一天我们下班回来,因为有点晚了,便打算侥幸径直走过去。妈的,怕什么来什么,老远就看见一个胖警察在向我们招手:来来来,出示一下证件!我的心脏一阵发麻,事到临头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胖警察问:“身份证?”老公赶紧说:“忘带了”。“忘带了?”胖警察刷的撕了一张罚单 要写。我赶紧掏出我的临时身份证递过去,老公拼命使眼色。胖警察看都没看就说:“没收了。” 我一气脱口而出:“你的证件?怎么没出示?” 胖警察怔了一下,大概还没有遇到这样跟他说话的。待他反应过来,傲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我眼前快速晃了一下。我硬着头皮说:“没看清楚!”
“嘿!我还真不怕你这样的!”胖警察鼻子都气歪了。见势不好,老公赶紧递根烟,陪笑说: “她年轻不懂事……”胖警察手一挥:“上车, 送昌平!”–传说中的厄运终于要降临在我们头上!老公赶紧使出看家本领,又是套瓷又是恭维,许久胖警察才松了点口风。
旁边已经拦下了一大堆人马,包括一个北京本地中年男人。刚开始时那人还挺横,似乎跟我们这群人有着阶级的区别,没把警察当回事,大大咧咧地说:“我吃完饭出来遛弯,还带身份证阿?!”
警察丝毫不为所惧,拿出一个小机器叫他报身份证号码,要核对。僵持了半天,那人只好妥协了。跟穿制服的人讲理,真的是秀才遇到兵啊!
没办法,我们只好谎称身上没带够400元现金,说打电话叫朋友送来。老公给他们部门经理打了电话。
被拦住的人越来越多,三个警察忙得不亦乐乎。妈的,今天中邪了么?平时没这么积极啊。
不一会儿老公的部门经理开着车来了,远远停在马路对面,打电话说:“我也没有暂住证,不敢靠近。要不你们趁他们不注意跑过来吧。被发现了就说过来拿钱。”
我们犹豫了,万一胖警察发现,刚才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就泡汤了,铁定要送到昌平。可是要活生生损失四百元钱又不甘,何况还不知道能不能摆平。只好冒险了。
我和老公亦步亦趋的,像摸着石头过河一样往马路对面悄悄挪动。好在天色渐暗,人也实在太多,三个警察居然硬是没发现。
终于走到车边了,一把拉开门就躲进去。开出好几公里了,我的心还砰砰直跳,生怕后面有警车追来。老公忽然想起来:“你的身份证?!”
我阿阿笑道:“没事,那个临时的早过期了。 正式的在这里呢。”
从那以后,我落下了一个毛病。看见穿公安样的制服的人就躲,看见蓝白相间的车就回避,
哪怕有时是法院、检察院的车。活像通缉犯一样。这个毛病直到第二年去了杭州才治好。
所幸孙志刚用生命和鲜血控诉了万恶的收容遣送条例,新一届的领导人反应及时,才使这个肆虐了这么多年、有悖宪法的恶法寿终正寝。
所有这个国家的人,这个地球上的人,生来平等。自古以来人民都有在自己国土上自由迁徙的权利。任何一个城市,都不是属于某一部分人。谁赋予你有剥夺他人在某地生活的权利?
马丁.路德金有一个梦想;我也想说,我也有一个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够废除这个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户口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