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高中班主任性骚扰后,高三女孩李奕奕曾经进行过艰难的自救——她向学校心理辅导老师求助,她去妇科、心理科接受检查与治疗。在告诉父亲事实之前,她说:「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别生气,也别冲动,你也别离开我,你要和我在一起。」此后,父亲报警,父女二人从甘肃庆阳去往上海、北京接受心理治疗。她几次试图自杀,又几次被救,在状态没那么糟糕的时候试图继续学习,想要参加高考。但最终,她在「无边的黑暗」中,败下阵来。

文|荆欣雨

采访|荆欣雨 王千一

编辑|赵涵漠

你之前救过我

的士司机从微信群里得知有人跳楼。他在事后回忆:「说啥的都有,好的,坏的。」一位圆脸的商场导购被人流挟到现场,不详的预感升起时,她别过头,跑了回去。街道对面,一位整天忙于兜售鸭脖鸭胗的女士,每隔一会就抬头望向高楼,黑色的身影还在那里。这天夜里,面对空荡的街道,她惴惴不安,提早半小时打烊了。

死亡的信号是在6月20日15时后发出的。一位少女登上了丽晶百货的8层平台,她很可能是通过一间废弃的自助餐厅爬了出去。在甘肃庆阳,西北的阴天等于无法忍受的闷热。黑衣黑裤的女孩低着头,腿搭在平台外,摆弄着套着粉红手机壳的手机,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在后来传出的网络视频里,有的围观者喊出了「跳啊,快跳啊,在那犹豫什么?」有人发朋友圈,「楼下好热的,快跳啊」。

派出所民警在15时45分接到报案,21名消防官兵在18分钟后抵达救援。这是座街道宽敞的小城市,一眼望去建筑大多低矮。交通管制、现场人员疏散和救助器材铺设一一进行着,但人们的焦点仍在上面。

女孩认出了消防支队中队长许积伟。她对他说:「你之前救过我,你看我这回选的地方怎么样?」许积伟这才想起,1年前,他救过她一次。这次他没能成功,现在看来,这次可能没有人能成功。

在女孩最终决定跃下时,许积伟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右腿夹在她腋下。天台太窄了,许积伟使不上劲,角力中,19点15分,一抹黑色坠了下去。消防员趴在窗台上,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奋力的、令人心碎的嘶吼和哭喊声。

夏日的傍晚通常是悠闲而愉快的,尤其是这个时间,天还没黑,人们仍能清晰地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季节太阳要晚上8点才落山。但此刻,不管是以何种态度围观的人们,都收到了一个相同的信息:一个年轻的生命消逝了。

女孩跃下的大楼 荆欣雨 摄

黑暗

人们想知道她为什么而跳。信息逐渐被披漏出来,女孩名叫李奕奕,19岁,曾是庆阳六中的学生,没有参加过高考,目前正在事发地不远的小什字地下商业街做服装导购。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她在过去的两年间曾4次试图自杀。噩梦从2016年9月5日的夜晚开始。高三学生李奕奕因胃疼在教师宿舍休息,男班主任吴永厚前来探望时,在停电导致的黑暗中抱住自己的学生,强行亲吻了她的额头、脸和嘴巴,并试图撕掉她的衣服(在后来公安局的取证中,吴永厚并未承认最后一条),直到另一位老师推门进入。

在庆阳六中,学生们普遍认为的「好前途」是考上二本。来自农村的李奕奕有这个把握。《人物》记者在好分数网上查到,她在高二最后一次考试中排名班级第4,优势学科是语数外,比父亲李军明所记得的第7名还要靠前3名。李军明记得老师的原话是「让她学传媒专业,将来考个二本没问题」。

对于来自老师的不正当肢体接触,17岁的女孩在后来给法院的控诉状中写道自己感到「无边的黑暗、恐惧、羞辱以及恶心」。当晚,她反复漱口,一夜未睡,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正在瓦解。

李奕奕写给法院的控诉状 受访者供图

第二天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她的第一次求助信号发给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情况紧接着被上报给某主任,后者将吴永厚叫去给李奕奕道歉。侵害者表达了「放我一条生路」、「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肯定不会毁了我」等意思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课堂上,女孩写道,「那种伪善让我觉得丑陋」。

对学校的信任进一步崩塌了。几天后,李军明接到女儿哭着打来的电话。作为离异两年的单亲爸爸,面对失魂落魄的女儿和不提供任何信息的老师,他很无措。

回家后,事情糟糕起来:李奕奕不吃饭,整晚不睡觉,白天也不睡。李军明毫无头绪,他猜想女儿的这种异常或许是因为高三压力太大,他们去了庆阳市医院,看了几个诊室,毫无结果。女儿提出去妇科和心理科,并坚持独自前往。诊断结束后,她拉着父亲开药,回家了。

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像众多小城市的求医者一样,李军明寄希望于大城市的医院。他们去了西安,但女儿不再配合,「有这个钱,你陪我在西安逛逛也行」。无措的父亲和有心结的女儿带着弟弟一起去了海洋馆,和西安的几个景点。

回到庆阳,李奕奕坚持回到学校,几天之后晕倒在课堂上,或被人发现在操场上哭。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最终选择对父亲说出事实。开口之前,她对父亲说:「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别生气,也别冲动,你也别离开我,你要和我在一起。」

李军明说好。女儿坐下后,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哭得泣不成声,噩梦仿佛又经历了一次。

听完事情的经过,李军明僵在那里,此前的人生经验不能指导他作出决定。熟人的一句「看病要紧」让他决定带女儿去上海就医。临行前,庆阳医院开出的转院证明上写有「抑郁症」。到了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医生没有下具体的诊断,只是开了药。李军明未能讲清楚药物的种类,「反正吃了之后能睡着觉了」。考虑到家中老小需要照顾,他决定带女儿回庆阳服药,由在上海打工的前妻定期开药寄回。后来,他们在北京安定医院得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

创伤后应激障碍诊断书 受访者供图

与学校的交涉差不多同时期开始了。李军明从女儿处得到的反馈是,学校的一些老师认为她「有些小题大做了」。在他的叙述中,教育系统的公信力是逐步丧失的,「一开始他们说调查完会给你个处理结果,但是过了好长时间,我再去找他们说怎么当事人还在上课。学校说人事管理权在教育局,我只有找教育局,教育局说会调查,但也迟迟没有回复。」

李军明始终认为,女儿需要的是一个「公平、合理的答复」。比如学校一个正式的道歉,比如令她满意的刑事处罚。他认为这是李奕奕生病的根源。

但他和女儿都没有等到这些。校长与李奕奕谈过一次,他等在门外。几个小时的长谈里,校长讲述了自己艰难的成长经历,以劝说女孩回到学校读书。李奕奕没有听到她最希望的「对不起」。

第二年春天来临前,李军明决定报警。

希望的火苗忽闪忽闪

2017年7月23日,事发10个多月后,庆阳市教育局给出了对吴永厚的行政处分:由技术7级降为技术8级,调离行政岗位,不再担任化学老师,而是化学实验员(不再直接接触学生)。但在校方昨日接受媒体采访的陈述中,吴永厚在事发第二天便不再从事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两方的说法是矛盾的。

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承认作出处罚的依据之一是公安局当年5月的行政处罚决定:吴永厚对李奕奕构成猥亵,拘留10天。

这是李军明在17年2月报警的结果,但一切可能已经晚了。早在2016年的国庆节假期,李军明的一个疏忽间,家里的安定药瓶空了,女儿昏迷在床上。两个月后,重复的剧情上演:李奕奕坚持要带1个礼拜的药去学校,过量服用后,又是一次抢救,洗胃,血液透析。

鬼门关走过两遭后,李奕奕仍对学习抱有希望。不去学校的日子里,她在家会把课本拿出来,语文、英语还看得下去,但大部分化学书被撕掉了。她反复对父亲要求回到学校,又反复回到家里。她已转到新的学校,但长时间的药物服用让她身材发胖30斤,且异常嗜睡,根本没有体力完成日常的学习。

希望的火苗忽闪忽闪,时常灭掉。在李军明的记忆里,类似「家里的农药不见了,床单撕碎了被结成绳子」的事件,前后发生了差不多十几次。

2017年的高考,李奕奕报名了,但只完成了5月初的英语听力考试。她已脱离学校的生活节奏太久了,考上二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24号,离高考还有 13天,李奕奕登上学校教学楼的5楼,试图自杀。

消防员许积伟参与了这次救援,女孩被解救下来。随之而来的夏天里,大部分她曾经的同学在大学里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李奕奕留在原地,去北京看病,治疗,去学校,放弃,回家,再去学校,再回家。今年春节前,她又试图服药自杀一次,醒过来后问父亲:「为什么要救我?」

出院后,她仍试图拿起书本,但「看了一会书就不清楚了」。在与学习,上大学的可能性,或者说自身命运抗争的过程中,她不甘心,但渐渐败下阵来。

「公平、合理的答复」依旧没有出现。李奕奕对公安机关的处罚决定不满意,于是李军明向区检察院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进行申诉,经由公安机关调查取证后,区检察院认为吴永厚情节显著轻微,于今年3月份作出不起诉决定。李军明向市检察院申诉,后者在5月18日宣布维持不起诉决定。

庆阳市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 受访者供图

敏感的高考季在同一时刻到来,这一次,就连李奕奕那些复读的同学,也有机会离开庆阳上大学了。对于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李奕奕好像放弃了,对父亲说:「爸爸,两年了,哪有公理呀,你还奔波个啥?」

今年的高考结束后,李奕奕意识到,看了近两年病,家里已经欠了不少钱,她提出去工作。

钱永远是个扯不清的问题,李军明曾提到,2017年7月的一次协调会上,学校提出赔偿35万,从此不得再上访,他觉得十分耻辱,当即拒绝。在校方的声音里,吴永厚曾支付5万看病费用,而35万是一次失败的谈判。

6月20号,李奕奕睡到11点多,这对于常年失眠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事儿。中午,家人一块吃过饭后,李奕奕说要去上班。

李军明再见到女儿,是在丽晶百货的8楼平台上。

李奕奕生前照片 图源网络

那些不会忘记她的人们

在庆阳市的一家宾馆会客室里,《人物》记者见到了李军明。他很瘦,胳膊上有青筋凸出来,近一周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经常说着话,声音逐渐变得微不可闻,仿佛力气耗尽。

父女间最后的对话发生在他奔向丽晶百货的途中。他在手机上看到有人跳楼的图片,觉得像奕奕,就立刻给她打电话,没人接。他骑上院子里的电瓶车,闯了个红灯,但路都被堵住了,他穿不过去。这时,接到了女儿的电话,问他:「你在哪里?」

「我经过这里,过来看看你。」

「我在另一个店,你别来了。」

「没事,我就在附近闲着呢,我过来看看你。」

「你别来,你别来。」

电话被挂断了。在救援现场,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和祈祷。失去女儿后,他还将继续承担父亲的角色,但眼下,他不知如何处理儿子在知道姐姐去世后出现的心理问题。

吴永厚消失了,他所住的小区干净而现代化,傍晚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楼下玩耍。小区的保安以驱赶记者为目的证实了他不在家的消息。

吴永厚家小区门口 荆欣雨 摄

在庆阳的大街小巷,人们谈论李奕奕的死亡。她曾在一家时尚女装店里工作,店里售卖带着破洞的牛仔裤、格子吊带裙和写有个性标语的T恤——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喜欢尝试的物件。三位年轻的店员姑娘争相表明她们与李奕奕并不熟络,但「她是个挺乐观的姑娘,蛮经常笑的」。

《人物》记者咨询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代理过儿童性侵案诉讼的律师。她表示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存在合理性。而当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国内没有权威机构可以鉴定李奕奕的自杀行为、抑郁倾向与吴永厚的猥亵有直接关系。她还提到,最初的那位心理辅导老师,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毫无疑问的是,这个世界会有人记得李奕奕。

消防员许积伟是与李奕奕有过最后接触的人。根据他的回忆,李奕奕在晚上7点时身体向外挪动,大部分悬空,并对他说:「哥,我突然间清醒了,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而来自李奕奕的最后一句话则是,「放开,我活着很痛苦。」

《人物》记者在消防支队的宣传科了解到,在上周五的媒体通气会后,作完报告的中队长许积伟心理问题加重,正在接受疏导。

阳光之下,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五颜六色的卖场广告间,人们进进出出,所有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了。

财新记者孙良滋在丽晶百货门口遇到过一个高中男孩。盛夏时节,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黑花,沉默着,向悼念李奕奕的鲜花群深鞠了一躬。根据财新的报道,男孩曾与李奕奕及她同学聚会过四五次,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喜欢穿深色衣服,高个子,大家总喜欢讲各种段子逗她笑,但她没什么反应,还曾淡淡地表示「高考和我没什么关系」。

在李奕奕第一次跳楼时,高中的室友小芳才知道同学被老师「欺负」了。之前,她只是看到李奕奕的身体在变胖,晚上经常剧烈头疼。就快高考了,大家都在忙学习,事情也就过去了。高考后,她曾和奕奕通过一次电话,对方说,「最近挺好的」。

在小芳的记忆里,李奕奕是个「性格文静,不会有大喜,又有些文艺」的女孩。她记得奕奕擅长语文,喜欢看名著,曾以一位作家为榜样,这点让她佩服。

这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在手机上打字给《人物》记者,「奕奕跳楼那天,我看到别人在群里找跳楼女子家属,心里默默祈祷那不是奕奕,当知道是奕奕的时候,我祈祷消防员能救下来,看到奕奕悬在哪里的时候,我想,没事,肯定能拉住,在她掉下去的时候我天真地想,没事,下面还有消防气垫,直到最后,别人告诉我什么都没有。」

「我也崩溃了,从下午七点多哭到八点多,舍友安慰我,最后我家人也来看我,安慰我。我不能接受那是真的,我也不能接受老师做出那样的事,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从视频里听到那些没有人性的嘲笑,讽刺,各种。我自己真的不愿意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我觉得人性怎么可以那么丑陋,我不能想象,不敢想象,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以后出到社会,怎么去生存?」

某天下午,李军明在一个与媒体记者的微信群中没有征兆地发过来一段话:「我女儿的生命如果能唤醒大家共同努力,还孩子们一个风清气正的校园,让天下父母放心,让孩子们安心。我女儿就没有白死」。

明天上午11时,19岁女孩李奕奕的遗体将在庆阳市火葬场进行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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