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越来越焦虑。
她又梦见去上课,楼梯里遇到教授张鹏,转身想跑,对方一把手抓住她,恶毒地问:你为什么举报我?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不让你活……
在惊恐中醒来,陈静大汗淋漓。
早在今年“五四”青年节,她们五个女生给中大纪委发去了举报信,指控张鹏从2011年到2017年持续性骚扰女学生和女老师,是田野中名副其实的“叫兽”。
张鹏,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下称“社人院”)兼生命科学大学院教授,跨学科博士生导师(生态学、社会学方向),兼任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委员,2016年青年长江学者。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无论是文艺青年的社交网路,或者是著名的科普网站,他会经常跟“灵长类动物研究”出现在一起。
电影《不能说的夏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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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静的噩梦始于2016年1月底的内伶仃猕猴种群数量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是中大社人院每年组织的特色研究活动。张鹏每年寒假都会带队去不同的岛“蹲点”和“环岛”,以此来评估岛上有多少猕猴。陈静喜欢观察猴子的行为模式,田野中一直在蹲点观测。
田野调查最后一天,学员们相互体验,陈静从蹲点观测转为环岛两圈。第一圈时,她遇到在其中一段路蹲点观测的张鹏。
注意到独自环岛的陈静,张鹏说:“我陪你走一段吧。”当时的陈静觉得,陈教授“真亲民”——大一时她听过张鹏的人类学系列讲座,感觉“内容丰富,氛围活跃”,对灵长类研究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也对授课的张鹏心怀敬意。
路上,陈静话不多,张鹏一会儿称赞陈静的长相,“你长得真可爱”,一会儿又分析她的性格,“有南方姑娘温柔气质,又有北方人的豪爽”。逐渐地,张鹏向陈静靠得越来越近,聊得越来越具体,“你的头发真好”,顺势把玩起陈静的长发,还时不时闻一下说,“真香啊。”
陈静先是觉得尴尬,后来越来越不舒服,她隐隐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教授应有的举动,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加快脚步赶到下一段有同学在的地方。
环岛第二圈,陈静再次遇上张鹏时,张鹏又上前提出“一起走吧”,还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陈静肩膀上。陈静不适,碍于师生情面,并未明确拒绝。走过泥泞路段,张鹏突然拉着陈静比起了身高,“感觉你没1米6啊”,比完身高又说“想看看你有多重”,就在陈静不知要如何回答还未及时拒绝时,张鹏一把抱起了陈静,还顺势把头埋到陈静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整个人完全懵了,不敢相信。”陈静说,想起他在自己胸口闻的那个动作,至今仍想干呕,有一股强烈的羞耻感。陈静挣扎起来,张鹏才把她放下,一放下,陈静就快步跑开,拿出手机,紧张地给她姐姐以及姐姐的男朋友所在的群发信息:“感觉张教授是‘叫兽’。”
陈静姐姐的男友、中山大学2013届历史系学生陈翰元,向我佐证了陈静的讲述。他坦言,当时看到陈静的那条信息,并没太当回事,“以为张鹏也就是在她面前讲了个黄色笑话”。等陈静回到住处,详细和他们讲起具体细节时,陈翰元才意识到这是性骚扰。当时的陈翰元也只是从男性的角度猜测,问:“张鹏是不是很喜欢你啊?”
陈翰元建议陈静去了解一下张鹏的为人,他听过张鹏不少光鲜的头衔,主持如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及中日国际交流等不少国家级科研项目,也听说过张鹏还有个被广为流传事迹:据说,做研究时,张鹏曾给一个猴群里最漂亮的一只母猴以他女朋友的名字命名,靠此来排解在山上几个月里对女朋友的思念。后来者也跟着张鹏叫起这个名字,于是就在观察笔记写:xxx(张鹏女朋友名字)今天和一只雄猴打情骂俏,明天和另一只雄猴交配。张鹏也津津乐道。
陈翰元担心陈静因为张鹏一次偶尔的“低级错误”影响她对学业的追求,曾尝试劝解。但是,后来好几次聚餐,陈静都会跟姐姐和陈翰元谈起被张鹏性骚扰的经历,越发变得压抑,情绪低落,还持续做噩梦。
陈静无法理解和接受张鹏的举动,也不能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感受,“感觉自己在孤岛里转”,只好选择了暂时性遗忘。此后她再遇到张鹏,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即便上曾经最喜欢的“灵长类进化论”,都变成一种煎熬。
后来,陈静陆陆续续听到张鹏性骚扰其他女生的事情。
图片来自微信群
其实,张鹏对女学生更频繁的性骚扰集中在2015年。
那一年暑假,张鹏带队到海南南湾猴岛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野外实习。当时大二的笑薇和小柯在这次田野实习中,先后遭受了张鹏的性骚扰。
电话里寒暄时,笑薇说话轻快爽朗;谈到张鹏,她的语速变得缓慢而坚定:“张鹏真的伤害了一群女生,他没有资格做中大教授。”
笑薇向我缓缓了讲述她遭遇张鹏性骚扰的经历:
一天开完组会后,约深夜11点,张鹏喊住她“来办公室改论文”。笑薇想,白天都在外观察猴群,晚上讨论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张鹏从日本回来,看起来对科研十分严格,于是毫无担忧地去了。
笑薇原本坐在张鹏对面,张鹏指着电脑屏幕招呼她坐到自己同侧。开始笑薇还跟他保持了半米的礼貌距离,张鹏又叫她坐近一点,“坐过来看得清楚”。
出于对张鹏教授身份的尊敬,笑薇没多想,论文讲到一半,张鹏指出她论文问题,同时右手环住她的肩膀久久不拿开,笑薇感到窘迫。
“他先是说了论文这里不对、那里有问题,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拍完手就放着不走了。”笑薇当时思绪复杂,一边想着论文,一边莫名害怕,“还安慰自己,长辈拍晚辈肩膀是常有的,是自己胡思乱想”。
然而,张鹏的话暧昧起来,“你长得真漂亮啊”,手还拍起笑薇的手背。“那时我真是害怕,紧张,窘迫,他却表现得很自然。”笑薇说,回想起来她才发现张鹏的恐怖,“他一边指出你论文各种问题,让你害怕,一边又似乎安慰你,挽肩膀拍手,让你难以理解他动作的真实含义;他控制着你的情绪,让你的注意力都在论文问题上,一时辨识不了他行为的性质。”
在笑薇此前的认知中,张鹏教授常年在野外,年轻有为,风趣幽默——“眼前这个人跟课堂上谈笑风生的让人尊敬的教授完全不是一个人啊!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日本回来的学者吗?”
在坐立不安中笑薇艰难度过了讲论文的一个小时。回到寝室,她跟几个舍友说起张鹏对她的举动。
舍友小柯问她:“是不是你想多了?”
小柯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向我解释,她当时这样问,并不是质疑笑薇——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幸运地遇上各种好老师,所以一直觉得老师都是高山仰止,会爱护学生,形象正直高大。所以当笑薇说张鹏“有点不对劲”、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时候,小柯还以为那只是老师对好学生的亲昵行为,安慰她说:“这应该是老师表达欣赏你的一种方式吧。”
笑薇的另一位舍友对我说,那晚她听到笑薇说张鹏讲暧昧的话、还摸手搭背时十分惊讶,“我虽没听过张鹏的课,但很多人都说他课讲得好,没想到是这样的老师”。田野回来后,笑薇也曾多次向她透露对张鹏的反感,“她说不想写这个田野报告,不喜欢张鹏,不想见到他”。
笑薇和小柯都坦率告诉我,她们那时未曾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愿意相信备受尊敬的教授会性骚扰自己,“如果是陌生人,他随便搭着你的肩膀,摸你的背,拍你的手,闻你的头发,又说‘你很漂亮’此类的话我肯定知道这是性骚扰,但这个人是老师啊,是自己原本尊敬的教授,他那么威严,怎么去辨识他的行为呢?”
女孩们讨论最终得出的解决方案是:不再单独与张鹏相处,找张鹏改论文的时候舍友们要在门口等着。
然而,小柯很快就“被现实啪啪啪地打脸了”:张鹏也性骚扰了她。
几天后的一次组会结束,小柯让两舍友在门外等,自己带着报告进去张鹏办公室。问完问题小柯想走,张鹏却开始跟她聊起无关田野实习和论文的事,还紧挨着她坐下,一边笑着说奉承话,一边抓起她手腕看,“你的手好细啊”,等小柯把手抽开,张鹏又摸起小柯的头发,“你的头发发质好好啊”,还抓起她一缕头发把玩起来。
小柯尴尬极了,忐忑不已,却手足无措。突然,张鹏起身,走到门口探出身子左右张望——直到后来,小柯才意识到他当时探出头是为了看外面有没有人。
当时小柯还安慰自己,舍友就在外面,不用害怕。然而,她却见张鹏以“外面虫子多”为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的那一刻,小柯懵了。后来她才知道,由于张鹏拖得时间过长,舍友们先行回了宿舍。
关了门后的张鹏言语越发露骨:“我看你这么努力,总让我想到我小时候,也这么努力。你就像一个小妹妹……让我抱一下……”不等小柯拒绝,张鹏便一把抱住了她,“我脑袋一片空白,他一松开的时候,我就赶紧跑走了”。
小柯满脸通红跑出张鹏办公室的一幕,正好被路过的笑薇看见。两个女孩难以理解,张鹏作为一名已婚教授,行为为何如此不堪?她们也不懂,事后张鹏为什么可以没有丝毫避讳,还毫无廉耻之心出现在女学生们面前。
“他看起来那么理直气壮,那么自然,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小柯曾猜测,女学生或许是张鹏心血来潮的戏弄对象?——可她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后知后觉,张鹏对她的骚扰行为其实早就有了苗头。2015年春,小柯曾和同学们跟随张鹏到上川岛进行一个“小田野”。傍晚休息时,同学们和张鹏商量看第二天的日出,小柯应和并着手查询次日的天气。就在此时,张鹏走到她后面,把手心贴在小柯后背心上,久久不曾放开。当时,小柯按下内心的不适,将这一动作看作长辈对晚辈的一种亲昵,“没想到他是一步步试探”。
即便看到了张鹏的“叫兽”面目,女生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岛上只有他们一个调研组,只有张鹏一个教授,她们不知道该向谁申诉。而且,田野报告需要张鹏打分,她们还有张鹏的课,甚至已经选了张鹏做论文指导导师。
她们能做的,只是不再与张鹏正面接触。
“那段日子有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身上,世界仿佛到处都是黑暗。”电话那头,原本激动着控诉张鹏恶行的小柯突然放低了声音,“你知道吗?黄记者,那时感觉自己在地狱。”
其实,女生们也曾做出力所能及的反抗。
因为项目和论文,小柯还是需要时常与张鹏接触,她曾认为掌握了张鹏的“套路”,“感觉可以保护自己了”。
每次要向张鹏当面汇报时,小柯都会提高警惕:“他把手放在了我大腿上,我直接把腿移开了;他用眼神从上到下扫一遍,那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但我没办法控制他的眼神;他问你买了新衣服了?是不是烫头发了、变漂亮了?我都会说‘不是’,并且把话题立刻转移到论文或项目上。”
强硬起来对抗老师,小柯觉得结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那时,她并不知道还有更多女生受到了张鹏更为放肆的性骚扰。
张鹏也并未收敛。
小柯清楚记得,2017年4月的一个夜里,晚上8点多,张鹏走到她自习的桌前当面邀约,“再谈谈论文”,小柯不好当面拒绝,也不好当张鹏的面拿出手机提前给舍友发信息通风,只能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留到快10点,张鹏就坐到了小柯身边,她担心起来,偷偷地快速给舍友发信息:“等我。”
张鹏看到小柯发信息的动作,立刻火了:“老师专门辅导,你竟玩手机?!”然后,张鹏开始用带有侮辱性言语攻击她:“没教养,自私自利”,“老师为了你的论文到现在都没吃饭,你呢?为老师做了什么?我把实验室的资源都提供给你,你又为实验室做了什么?”
小柯被张鹏的翻脸吓坏了,只得道歉,然而,张鹏并未停止责骂:“老师为你付出那么多,你是不是把老师当工具?是不是想快毕业了,可以远走高飞,翻脸不认人,什么都不为我做了?”
小柯难以相信,一个教授,为人师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后来和其他女生交流才得知,张鹏会抓住不同的女生们犯下的各种“错误”,在性骚扰不遂或被拒绝后都复制着一样的骂人模式,试图控制女生们的思想。
“他骂很多女生自私自利,可是,这个实验室本身就是人类学系系里为学生教学投资的,我们应当都有权力正当使用。然而,每次在实验室时,张鹏都要让我们觉得,(能使用实验室)这都是因为他的好心和慷慨,这个道德包袱太重了。”
后来,被张鹏性骚扰过的女生们聚集起来才发现,张鹏通常会选择性格温和、家庭背景普通、独立无援的女学生为骚扰对象。他的性骚扰行为在多人身上重复出现,呈现某种模式化特点:
他不明目张胆地胁迫,而是策划和利用情境(如修改论文、做田野项目),逐步拉近距离;他还会操控受害者心理,找到不同理由和借口严厉训斥,先打击、摧毁女生的自尊自信,使得学生战战兢兢;然后柔声抚慰,诉说欣赏、喜欢之情,打着“师长的关爱”的幌子借机拍背、捏手、拥抱、甚至亲吻,让惊慌的女生无法辨识其动作的真实目的。
小柯和笑薇感到庆幸——她俩及时毕业了,并未遭遇张鹏更为严重的骚扰。
一次偶然借书机会,陈静认识了师姐小柯。熟悉后,小柯叮嘱师妹,“要小心张鹏”。两人细聊才知道,原来张鹏的性骚扰对象涉及各个年级的女生。
这个结论让她们感到更大的震惊,不约而同萌发了举报张鹏的念头,尤其是后来听到消息后:张鹏性骚扰了2017届的大一师妹,情节严重,接近性侵害。女孩告知了父母,其父亲来到中大评理,因有视频佐证,张鹏无法抵赖,被党内处分。
两个中大2017届的人类学专业的学生向我佐证了这个消息,他们承认“级里都在传”。其中一位学生透露,事发2018年4月3日晚上约10点半,张鹏与受害者女生单独在实验室,张鹏关了灯,对女生进行了严重的性骚扰。第二天,受害者女生父亲气冲冲地来到学校,他们刚好那时在同一栋大楼,看到有两名保安前往实验室取证,还调取了实验室走廊的视频。有当时在实验室的学生匿名向我证实,确实有保安前来调取视频。
知情学生透露说,视频画面里,张鹏先是从他办公室出来,到其他办公室敲了敲门,然后关了灯,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近半小时后,张鹏先走出办公室,就在走廊里提了提裤子,并把露在外面的衣角重新塞进裤子里,随后女生出来,两人一同离开。
办公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该学生并不清楚,但知道第二天女孩的父亲就来了学校,去了纪委办公室。
张鹏终于被处分,这让学生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一个“党内处分”,并未平息学生们的愤怒。
“张鹏性骚扰学生的消息就没停过,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性骚扰学生,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陈静说,她感觉“不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性侵才举报,那就太迟了”。
小柯也气愤学校的保守处理:“张鹏的行为越来越大胆,一年比一年严重,真的要造成性侵这样实实在在的伤害、有视频证据,才能处罚他吗?”
得知情况的陈翰元也坐不住了:“他不是一次性的冲动,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性骚扰学生,是一个惯犯,中大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教授?”
受过张鹏性骚扰的女学生们自觉组成举报联盟,笑薇在班级群里实名告知师妹们:“如果选了张鹏的课和‘田野’,一定要格外小心保护自己。”
这引来了更多当事人响应。举报人们收集到了4封实名举报信和1封匿名举报信,让她们没想到的是,举报信中,竟然有一封是一名女老师写的。
女老师的举报把张鹏最初的性骚扰行为时点提前到2011年,而且张鹏对这位女老师的性骚扰更为直接、严重。
因为这位女老师已经给纪委实名举报交代,并签下协议不再向外透露其他信息,我只能引用此前早已掌握的举报信材料。
女老师在举报信里称,2011年她刚入职中大外国语学院,在往返于中大南校区与东校区(大学城)的校车上,张鹏与她搭讪,“(他)坐我旁边座位,没说几句就开始摸,先是肩膀,再到大腿和大腿内侧,那个时候我很怕,车上有老师有学生,我不敢喊。只能闪避,比如背对他或者甩开他的手。”
当天晚上,她坐校车返回南校时,又遇到张鹏。张鹏借机坐在她身边,“他先是不断找我攀谈,讲述家里的烦心事,妻子不了解他等等。看我没有怎么搭理,就又开始动手动脚,把我的头拉向他的肩膀,并试图亲吻我的耳朵,并继续向胸部和大腿内侧摸。我跟他说,张老师,您这么做可不妥当。他说,我就是很喜欢你啊!当时校车已近校门,我赶紧甩开他下车了!”
之后,张鹏尾随她,并变本加厉进行骚扰,“上课下课都跟着我,找到机会就凑过来……动作越来越过分,往耳朵吹气,抚摸胸部,语言上多次要求发生男女关系,我没有办法,只好每次课都尽可能地约学生陪同搭车。当时我认识了一个住在南校、跟我一样需要搭校车往返的女学生。下课后,留意到张又在尾随我,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都用外语小声告诉学生这件事,希望她保护我。至此之后,该女生便一直陪同我,每次都坐在我的座位旁边。她也亲眼看到了张鹏的一些性骚扰行为。”
经多方打听,我只得知这位随行的女生是当时旅游管理学院的一位学生,但后来去了法国留学,没有留下有效的联系方式,我至今没有联系到对方进行佐证。
张鹏的性骚扰后来越发露骨和恶劣。另一知情的学生透露,女老师在写举报信前曾跟她说过:2012年初,张鹏平均每天发两三条短信或者打电话给她,言辞暧昧,直接要求去酒店开房或去办公室约会。
2012年春季,女老师调到珠海校区上课,张鹏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找到她在珠海校区的教师公寓住址,来到她门口不断敲门,“一敲就敲差不多一个小时,教师公寓的住客比较少,周围没什么人,我吓得不敢动弹。他又不断给我发短信,用词非常露骨,我只能不断地删除,并且把他拉黑名单,因为他,我换了三次号码。”
这段骚扰持续了几年,女老师已经结婚生子,直到2017年,张鹏依然尝试添加她的微信,纠缠不止。
2017届女生和女老师的遭遇给学子们敲醒了警钟:若继续沉默,只能成为待宰羔羊。2018年5月4日,青年节的时候,女生们实名给中大纪委寄出了五个当事人的举报信。
女生们的举报在学院里传开,支持当事人的学生们自主成立了“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反性骚扰小组”(下称小组),草拟了建议信并半公开征集联署,很快把《人类学系学子关于本系的舆论事件及加快建立本院反性骚扰机制的建议信》发送至院长、副院长、系主任的邮箱。
学生们提出,他们查阅了《中山大学学生手册》、《中山大学学生申诉处理暂行办法》以及附录中的《高等学校校园秩序管理若干规定》和《学生伤害事故处理办法》,都没有找到关于性骚扰问题向何处申诉、哪个机构/部门负责处理、如何处理等信息。“文件多,却都没有实质操作意义”。
他们还查阅了《中山大学关于建立健全师德建设长效机制的实施办法》,文件中确实有指出纪检监察部门负责接收师德相关的举报:“只是,我们发现,里面邮箱负责人都不知道是谁;查到的联系电话,大多是党政办公室的电话,也是外部联系社人院的联系通路,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在无专人负责、事务繁杂的情况下,我们有理由质疑,通过这部电话进行的申诉能否得到重视和处理。”
小组建议,尽快出台有效的校园反性骚扰机制,进行性骚扰的师生教育、田野行前培训;在院系层面设立公开渠道接受关于性骚扰的投诉举报、设立专门的负责人受理相关事宜等。
还有中大学生在“为学校发展规划建言献策之‘十大提案’活动”中上交了“关于中山大学师风师德规范细则的建议”的提案,提案详细分析了《中山大学关于建立健全师德建设长效机制的实施办法》和《中山大学教师考核实施办法(试行)》,指出,“中山大学在制度层面上已经有师德建设与师德考核制度,但既存的不同制度之间的重叠、区分甚至相互矛盾,不同渠道的程序的复杂,都让受害者望而却步,让既有的好制度失去其应有的作用。”
然而,提案上交后,一些校领导多次找了提交提案的学子们谈话,表示提案做得很好,但“这个话题太敏感不宜公开讨论”,甚至拒绝了让学生公开对提案进行答辩,在提案优秀奖的奖状上,也不能出现提案具体名称。
我联系中大相关部门对张鹏性骚扰事件以及学子们对反性骚扰机制的建议和提案进行回应,对方表示“不能接受采访,所有采访通过中大宣传部”。我于7月5日、6日的上午和下午的办公时间,分别打了4次电话致电中大宣传部,一直无人接听。
陈翰元告诉我,最终触发他实名站出来的原因是,他看到张静的焦虑以及她对学术的失望。
“她以前对灵长类很有兴趣的,说起猴子的属性,观察它们群居生活,给它们一一命名,说起来她都是神飞色舞的。她去岛上田野,住得不好,吃得不好,蚊子多,被咬得一身包,她一句怨言都没有,都是兴致勃勃的。现在呢,因为张鹏,她都放弃了原本最感兴趣的研究。对学术的热爱一下子被打破了。张鹏这样性骚扰女生,是断了女孩子一条学术路,伤害女孩子平等受教育的权利。”陈翰元十分惋惜,“她那么聪明、勤奋,如果遇到的是个好导师,肯定会继续做科研的。”
陈静坦言,后来张鹏叫她参加暑假期间印尼苏门答腊的一个研究项目,她因不想再与张鹏接触,放弃了机会。
小柯原本也想尝试在同一个方向做科研,但课题结束后,完全失去了对灵长类的兴趣。她发现自己对张鹏有很强的心理抵触,“国内的灵长类研究领域里张鹏有一定的权威性,教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多种原因下,她放弃了这个研究方向,甚至放弃了在中大的读研机会。
笑薇也告诉我,虽然张鹏的性骚扰不是导致她放弃灵长类研究的唯一原因,但也是主要原因之一。2017级的女孩子,在被张鹏性侵害后,同样选择了放弃。
“你说,他伤害了那么多的女学生,为什么还能继续留在中大?”陈静久久不能释怀,“为什么学校会认为‘老师对学生的捏捏抱抱、亲亲吻吻是小事一桩’呢?”
举报两个月了。中大纪委与女孩们一一座谈了,但对张鹏的处罚仍是未知之数。
女生们说,纪委调查期间也问话了张鹏,张鹏把一切都否认了。
我打电话采访张鹏,问他女孩们举报信上的内容是否属实?张鹏说了一句“你没有工作单位,我不认识你”,便挂掉了我的电话,不再回应。
张鹏仍如往常一样,在实验室里来来回回,若无其事。张鹏的妻子也走进了实验室,要求实验室学生们写一份“张鹏老师无不当行为”的证明,但遭到实验室学生的拒绝。
陈静和其他还留在学校的当事人担心事件再一次被压下去,她们害怕如果学校继续纵容,那以后张鹏必然会更加肆无忌惮伤害更多的人。
更让她们寒心的是,在一个课程群里,仍有老师把名为《你还敢报中山大学人类学的在职研究生吗》的帖子贴到群里,还公开发表了“不要过分纠结”、“有些社会对带色笑话能够容忍,可以舒缓工作压力”等言论。
举报者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和信心正在一点点流逝。
“难道真的需要用生命做祭品,像庆阳女孩一样,才能让他的行为看起来恶劣吗?我们该怎么办?”
陈静又焦虑起来,这一天她的噩梦里,张鹏拿着刀,准备杀了她。
(应受访者要求:陈静、笑薇、小柯为化名)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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