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一个自以为前程远大的idea。那是在四五年前,互联网创业冲动丛生蜂起。简单说,我想建设一个线上灵堂。人们在这里祭奠亲人,或其他逝者。依照不同密级,瞻仰那些已经物理消失的人电子化的遗存,从照片到音频视频,家庭意义上的官方传记,诸如此类。当然,社交功能必须有。

人终有一死。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往互联网上搬。逻辑多么清晰。

这一idea更早的起源,在十年前。当时我在上海一个周报,负责内容包括一个“逝者”版。每版大概要有六到七个人物,通常是在过去一周离世的名人。其中两到三位是“主角”,其余挤在边栏。

值得上版的逝者有时会过多,这好处理。更常见的是人数不足,有时不得不到国外网站去扒莫名的逝者充数。

在刚刚过去的十多天里,我看到朋友圈里这句话被一次又一次重复:“怎么一下子走了怎么多人”。我忽然想起了那时“逝者不够多”的窘境。

我用十年前大致相同的选择标准,仍然以一周为单位,简单评估了过去一年间逝者的数量。结论看起来明显地倾向于:要做那样一个逝者版面更容易了。

不是一个足够严谨的研究结论。但既然它与那么多人的观感取得了共鸣,不妨把它当做一个大体为真的命题。

十年来,或者二十年来,有更多人去世吗?恐怕不是。

有更多名人去世吗?

我们今天可以搜索到更多名气不那么大的名人去世的消息。互联网显而易见的功绩。今天人们可以监测到更多的地震,但地震并不一定多了。

换一种表述,可能更接近于真相:现在去世的人中,被我们当做名人的多了。

听起来有些费解,但这是一个当下中国才有的景观。不妨用物理学的“人择理论”解释:我们看见,因为我们恰好在一个具备条件的区间。

以金庸老爷子为例吧。他的大部分作品在1970年代之前就完成了,但在大陆流行却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开始。无他,只是因为改革开放。很短时间里,金庸作品以新鲜的面目,最整体全面的内容,近乎一次性呈现在大陆受众面前。呈现方式立体到1960年代的金庸不可能想象,从原著书籍,到电影、电视,流行歌曲,突然在大陆市场走红的明星,其中包括金庸先生自己。

如果没有出版相对放开,没有电视包括黑白电视和彩电在大陆迅速普及迭代,没有马云等互联网企业家“西湖论剑”推波助澜,没有央视和各地卫视市场化,一浪接一浪地翻拍播放武侠电视剧,金庸和他的作品可能在大陆会红一阵子,大概率不会出现“有井水处即有读者”的盛景,他去世时作为一位畅销书作家造成的影响,会不会还有这么大,也很难说了。

以张纪中为代表的大陆电视剧导演让金庸作品在21世纪后仍保持了热度。

李咏的情况与之相近。他声名鹊起,大体与中国1990年代大众文化消费产品的井喷时期同步。

李咏等明星主持人的走红恰逢1990年代中国电视节目市场化的潮涌。

人总倾向认为自己习以为常的事物一直存在。一代偶像之前当然有更早一代偶像,在一批明星大腕之前当然有更早一批。

这是错觉。

1980年代初的中国才有春晚,更早的时间没有春晚,也就没有春晚造就的演艺明星;1980年代中期之前,电视在中国家庭的拥有率很低,1990年代之前,市场化的都市类报纸、卫星电视频道都不存在,自然也没有那些因之成名的主持人和专栏作家。2000年之前,互联网还是个新鲜物事,那么靠社交媒体大红大紫的大V们,还蛰伏在“BigBang”之前,就他们的新身份而言,时间根本没有开始。

很多人都会忘记这个国家曾以怎样的加速度连续冲破一道道时代边界,由此造成了罕见的人生挤压和折叠。1990年代初,我进入大学的时候,还在使用粮票,现在看来那几乎是一种前现代社会的标记。几年之后离开大学时,已经开始接触互联网。而我们的父辈,他们的记忆中,上一位逝者让他们集体悲伤、不知所措,已很久远。

这种折叠,使大部分从“50后”到“80后”的普通民众都接受了时代快进的洗礼——新时代绝不仅仅专供某一代人,至多是不同年龄段的人反应有异。对他们来说,通过大众传媒所“认识”的名人数量,一定是突然增加,而且越来越多的。而对“00”后,曲线则要平滑得多。

反过来,那些享受了“时间开始”红利的大众偶像,比如金庸、刘晓庆、李咏、崔健,无论是娱乐还是文化领域,乃至商业明星,则能同时收割几代人的注意力。他们的粉丝基数,比本来可以获得的更大。

接下来就容易理解了。如果演艺、文化乃至更大范围的“明星”广泛出现是以1980年代中期为起点,那么,这些当初三十上下的各路明星,如今将大面积进入六十岁以上。我们看到的我们所认识的名人密集凋零不可避免,就像无法闪躲的流星雨,而且,序幕才刚刚拉开。

电影《寻梦环游记》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命题:逝者只有在没有任何生者纪念的时候才真正死去。

但反过来,逝者对生者又意味着什么呢?

《寻梦环游记》中,生者与逝者的世界通过记忆连结。

他们定义你的底色,衡量你的宽度,你生命中有一部分就是逝者们刻写的。随着年岁增长,比重还会越来越大。遗忘意味着真实的损坏。至少对那些不甘于或不敢于把“未来”当作生命全部的人,事情就是如此。

对逝者的关注已经成刚性商业需求。早在多年前,不少媒体已习惯于为一些年事已高的名人预先写好悼念文章,放在抽屉里等待。我的朋友专栏作家叶克飞,因为擅长悼念文字,得了“文艺入殓师”的名号,到了一有文化界名人辞世就有人主动提醒他的程度。

靠强力塑造和维持权威偶像的时代似乎已经远去,但与此同时,那些与你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某种程度上近于虚拟的人,他们离世的消息,能够让你感到震惊、失落及至真正的悲伤。它的影响力并不仅是对你曾经的历史进行确认,而是带到了眼前的现实中。甚至可以认为,这足以重塑一个人的记忆。金庸或者李咏对你重要,不仅是他曾经怎样影响你的过去,也基于你曾经与足够多的人——包括朋友圈里的“微信好友”共同纪念他这个现实。

另一方面,朋友圈通常比我们想象的更封闭。在一次次的拉黑、屏蔽、分组后,就算是最宽容的使用者,看到最多的,也还是他想看到的内容。

金庸去世的时候,一位“90后”女孩子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李咏去世对她的冲击要比金庸大得多。在微信上,一个人必定与他同年龄段的人产生最多的联系。当某几个年代曾经的共同偶像离世造成朋友圈一片哀鸣时,另外一个年龄段,不曾共同经历“时间开始”的人群,完全可能根本不动声色,比如“95后”之于金庸。

圈层的割裂会放大刷屏暗示。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朋友圈为某个逝者刷屏的时候,会感到某种焦虑的暗示甚至裹挟吗?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体验,但我有过。

从微博到微信朋友圈,私域与公共空间的边界更加模糊了。从杨绛去世,到后面的霍金、金庸……评价的撕裂无处不在。有人形容那些太不客气的评价是“在别人的灵堂里闹革命”。从情感上,这么说并没有错,问题是,朋友圈在目前的状态下,能完全看作“私人领地”吗?

社交媒体上对逝者的集体纪念,也被称为“云哭丧”。这个命名的刻薄令人不快。但从另一面来说,它距离事实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遥远。

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去世,网友集体悼念,有人讽之为“云哭丧”。

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颁奖典礼,刘慈欣在演讲说:在IT所营造的越来越舒适的安乐窝中,人们对太空渐渐失去了兴趣……这像有一句话说的:“说好的星辰大海,你却只给了我Facebook。”

科幻作家的敏感点大概都有些特别。连续两次获“雨果奖”和“星云奖”的科幻作家奥森·斯科特·卡德,在他最早期作品《沃辛传奇》中,讲了一个关于逝者与记忆的悲伤故事。在可以用“森卡”技术休眠的世界,一位年轻人的真爱,生活在破败和强控制欲的家庭,而这位女子出于偏执的责任感,不敢摆脱家庭的依赖。年轻人一直等到女孩父母都去世,女孩也被苦难磨砺得面目全非,才说服女孩用“森卡”技术,抹掉记忆,导入她年轻时的记忆。由他来告知她,她的责任已经完成,亲人已经去世,可以开始新生活了。然而缺少真实的痛苦记忆,让未竟的责任感无休止折磨着她,她最终选择了重新导入那些被抹掉的记忆,放弃爱与幸福。失落爱情的年轻人从此专注于将毁灭完美世界作为毕生使命——而且成功了。

《沃辛传奇》最早写作于1970年代。有些追问不一定要等待现实技术提供支点才可以展开。

《记忆大师》剧照,“可上传的记忆”一直是科幻电影不衰的主题。

今天,互联网全面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状态。所谓“云哭丧”,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1990年代,我手写的通讯录上大约只有几十人。现在呢?你的微信好友有多少?上限可是5000人。

你拥有了移动社交工具,认识了更多的人,甚至有了更多出轨机会。可是它让你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更真挚的爱情吗?

你拍摄了无数照片,放在云端,但大部分照片即便是你自己,会翻出来看第二遍吗?

对于消除偏见、误解,对于科学普及,朋友圈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人们用这个“现代工具”完成他们本来就想做的事,从节假日互道平安、为国或为人祝寿,到所谓“云哭丧”。后者的特别之处只是在于,悲伤与哀悼的情绪比起其他情感更具私密性。

当然,我从不认为回到“田园牧歌”是一种好选择,也一直坚信互联网是伟大的技术。但是,电视报纸的出现同样伟大,同样给人类带来了进步和福祉,而它们也和钢铁枪炮一道,帮助制造了史无前例的、对人类肉体和灵魂同样残酷的超大枷锁。

所幸,就本文所关注的,还达不到这样严重的指控。只是消解和平庸。众声嘈杂的分贝毫无疑问更为高亢,但辨认出一首旋律清楚歌曲的可能性在变小,就像金庸先生离世后短短的一天中,很难在追逐流量的海量悼文中找到两篇走心之作。

刘慈欣的抱怨或许求全责备了,有Facebook已经很好。乐观的人会说:“人们最后总会想出办法的”。不过,在新的问题和新的办法出来之前,多保留一点点怀疑,总没什么坏处。

最近两年,我的微信好友中,已经有数位离世。有时不免想到,假如微信这个产品足够长寿,终有一天,我朋友圈里所有好友的头像都将熄灭——只是我本人未必看到罢了。这个本来显而易见的前景却突然让人一阵感伤。手机通讯录多了几个空号是一回事,朋友圈的感觉,似乎不那么一样。

一位杠精朋友却笑嘻嘻地说:你这么爱吐槽,说不定在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就把微信号和朋友圈搞丢了。

坚硬的、凉凉的及时提醒,如同Neo听见“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Facebook可能转眼消失,星辰和大海,才会一直在那里。我的idea,也许算不上是前程远大的主意。

相关阅读:今天的头条,作者试图思索,云端的逝者,对你意味着什么;而关于死亡和记忆,该如何重塑,生者如何直面,是作者荣筱箐《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畅谈死亡》一文,要带你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