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之1 – 笔者与法国记者M和摄影师S(面向镜头右至左)访问黑衣人。

【明报专讯】踏入八月不久,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仇恨,我归咎于催泪弹。
有好多次,我穿上反光衣,在警方的防线徘徊。眼睛看到的,是警察的暴戾和黑衣人对非我族类的猜忌,紧接着便是浓重的催泪烟,在现场蓦地扩散。每一颗催泪弹都是一个潘朵拉盒子,白烟释放宛如仇恨倾泻,洗礼了街道,再顺着人体气息,鑽入鼻孔,填满了肺,跑匀全身的皮肤,最后万劫不复。
我就是拖着这副身体,跟法国记者M和摄影师S见面。那天是8.15,我要用记者证才获放行进入机场客运大楼,远远的我看见一个鬈髮男子把一部大cam托在肩上,就猜到他们是来自法国电视台的记者,赶赴香港要瞻仰一国两制的遗容。我一个箭步走上前,伸出手,用港式英语规矩地自我介绍:「Hi I am Jacqueline, nice to meet you.」

说罢我的视线聚焦在M那管刀削一样、笔直到不行的鼻子上,他生硬的用法式英语回应:「Hi I am Mathieu, nice to meet you too.」随即我们相视而笑,彼此听出了双方英语的雷同,是一个好的开始。

M的上司决定要派人来香港採访,是8.11示威者瘫痪机场的消息疯传国际之后,加上武警似模似样的在边境演练,看在外媒眼里,就是来送香港最后一程,真真正正的送终。我当上fixer的角色,在法国记者留港的这几天,我要按其要求,为客人解难,包括提供访问题材、角度、人物,以及相关的时事背景等,负责安排他的採访活动。说得通俗一点,就是集领队、导游、翻译、跟班于一身。

我问M:「你都把装备带来了?」他立即扬出来一个用保鲜袋密封的N100双滤罐「猪嘴」,加一个滑雪头盔,还有反光背心,「採访法国黄背心运动,我就是用这一套」,可见香港社运已拍得住国际水平,或有过之。我续问:「你最想拍到什麽场面?催泪弹?橡胶子弹?布袋弹?」M带点尴尬的说:「其实你们的水炮车,是向法国购入的……我最不想是看到水炮车,场面会变得……」然后他停了下来,大概是can’t find the right word,这种沟通状况在我们之间经常出现,我遂自行用广东话补白:「这样就揽炒了。」

「老细问新界有冇解放军」

M是个挺浪漫的九十后,他于黄背心运动时已见识过大大小小的警暴场面,催泪弹和黑衣人他都驾轻就熟,常常问我:「几时会有laser show?」我说:「那种规模的激光中,是生命里的serendipity(机缘)……」那麽他的上司最想看到的,又是什麽?每次我见到M接过老细的追魂call后,都眉头深锁,我就知道那一定比可一不可再的激光中更加难搞。他幽幽的说:「老细问,New Territories有没有见到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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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6下午,我和法国记者到立法会做访问,经过「门常开」时,碰上绵延几乎一公里的白衣「爱国者」,不少人的胸口别上旅行社样式襟章,挥舞着几十支巨型国旗和区旗,不断向零星的警员大喊:「支时(持)你呀!」、「渣(加)油呀!」我哑然失笑,只想快步离开,M却很想访问他们,我向他解释:「他们通常是鸭仔式跟团,你不会问出有意思的东西。」最后我还是深呼吸一口气,看准一个乡音未脱的妇女,上前问道:「你是香港人吗?你为什麽出来游行?」

她用普通话加广东话的合成语,高吭地说:「你咁问咩意思?我係香港人,我有身分证!你係咪要睇!」我再问:「你为什麽出来?」她用嗌的答我:「我反爆(暴)力!我支时(持)警察!我艾(爱)香港!我艾(爱)中国!」我转用一个友善语气问:「你为何没学好广东话?」想不到她也有一刻真诚:「我来了廿几年,为何要学广东话?」

我再问:「你来游行有收钱吗?」一句话激嬲了她,她含冤式大喊:「黐线㗎!黐线㗎!黐线㗎!你想做新闻呀?记者陷害人呀!」M一脸大惑不解,我简单交代刚才的对话后,他「真心胶」地问:「你为何不看她的身分证,我倒想看看!」

同一个夜晚,在中环海旁,我替M约了六七个「冲冲子」做访问。他们有男有女,由十几岁至廿二三岁不等。其中一个女生的手臂和小腿被「速龙」的警棍打得青肿难分,一个男生的额头和下巴更被打至「爆缸」,分别缝了好几针,两隻眼睛泛起一圈黑色,是瘀伤还未消退。他们都是8.11夜晚的伤者,看着我哑口无语。仅十几岁的一个男生,尚在念中学,他带着cap帽、黑超,用头巾包住脸孔接受访问:「我已写好遗书,给爸妈的、给女朋友的、给朋友的。」我冲口而出问:「为什麽要这样?」他说:「因为香港玩完的话,我都会玩完,我想尽一分力,救香港。」

闻「冲冲子」写定遗嘱:Really?

这一段访问内容,M要到重看影片时,才逐字逐句的明白过来。记得我翻译时这样说:「他写下了last will……」M听到后掩住嘴巴,睁大眼睛:「Really?」我答:「Really.」然后我俩沉默了,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M也激动地说:「我一定要把这个访问稿写好。」但至今我仍然想不通,这些「少年暴徒」和那些「爱国者」之间的因果关係,难道你们就是为着他们在争取更好的香港?那麽明明是同声同气的速龙小队,为何又变成了追打你们的暴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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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记者说:「我们想到北角採访。」我问:「为什麽?」他说:「想到白衣人打架的地方拍些片段,想访问福建帮,了解一些爱国者的心声。」本地记者已因为「常识」而放弃了解的东西,他却兴致勃勃想知道究竟。

烈日当头,我和他们走过明园西街、英皇道、渣华道,还有春秧街,寻找路过的福建街坊。我上前问过起码二三十个貌似「爱国者」的人,想当然的遭他们摆手拒绝。我问M:「想放弃了吗?」他不甘心地指指糖水道的行人天桥,那里坐着八九个我从没想过会成为我街访对象的阿伯。

我问M:「你肯定?」M说:「肯定。」于是我走上前喊话:「阿伯,法国电视台想访问你呀!」对于M的专业态度,我是真心佩服,他跟阿伯逐个握手,自我介绍,而我却在浓重的老人气息和汗臭中闭气。最后仅一个操合成普通话和家乡话的阿伯愿意搭理,但终也因为鸡同鸭讲而不得不放弃。

我尝试跟M解释:「所谓爱国……在香港的处境下,多是一种情绪,你不会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有逻辑的说法,唉!」我想他是明白的,只是放诸法国人的角度,这并非一种「常识」,所以他坚持要问到一种「心声」。最后在街边某手表档,一个说普通话的男人,救了我们三人的命。在摊档的桉上,搁着一份《大公报》,我只开口问了一句,他就滔滔不绝:「我来香港三十一年了,香港的乱局,是美国特朗普搞出来的,游行那些后生,就是外国势力培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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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大游行那天,我和法国记者站在天桥,伫立良久,看着暴雨打在伞上,他们讚歎:「很感动啊。」我自顾自的解画:「这已经是第三次大型游行了,第一次一百万人,第二次二百万人。所以上天要落雨,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显出香港人的意志。」

和理非勇武相护 「我的天呀」

沿路经过一个蚊型物资站,有免费樽装水和凉茶派发,又有人冒雨买来几袋蛋糕仔,想分发予游行人士。M难以置信,我跟他说:「你没看到更庞大的物资站,有地铁车票、饭票、麦当劳券、八达通……」物资站的年轻人不断要送我们饭糰,说辛苦记者了,M惊诧地说:「法国示威者是很仇视记者的,觉得我们报道不公。记者往往是警察和示威者殴打的对象,你们的示威者竟然对记者这麽好!」

去到金钟太古广场时,已是傍晚七点几,黑衣人坐满了大堂,两个法国记者看见众人围坐在Chanel门前,不可置信:「换了在法国,Chanel、LV的玻璃早被打烂,已且洗劫一空了。这样静静的坐着,根本没有可能。」

那个夜晚,天从人愿,示威者对着政府总部上演了微型激光show。M逼我陪他做了很多街访,包括射激光的人、大叫口号「玩3P」的人、戴上「猪嘴」头盔的人,对于我们总是被「礼貌」地拒绝,M再受震撼:「还会跟我们说对不起!」最后访问到好几个看上去似勇武派的人,岂料他们的答桉竟人人如出一辙:「我想留在这里,保护前线。今日是『和理非』上场,入夜后怕前线情绪激动,所以我们需有更多人留守,警察才不会乱来!」

原来身穿黑衣带齐装备的竟然是「和理非」,却最想保护勇武派;早前我们访问的前线「冲冲子」,却说他们留在前线时,常常想buy time让在后的「和理非」能顺利撤退。M忍不住叫道:「Oh my God!」他说:「原来走在前面的想保护后面的人,后面的又想设法逗留保护前面的人?That’s very NAIVE!」然后他续说:「But it is very beautiful, you Hong Kong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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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有一点想说,每次跟法国记者一起做访问,我总见到很多香港人的眼神,是那样的殷殷期盼,他们总是说:「谢谢你们把香港的消息带出去!」我每次听到,就心头一紧,这种说法,在三十年前的八九六四,不就是北京民众拜託香港记者的说话吗?当年记者把相片、把影带、把笔录的访问捎回香港,然后年复一年的不敢忘记。然今日香港出事了,内地回应港人的,却尽是五毛的洗版。

当解放军入城的传言更热,在示威现场渐渐就见到更多外媒的身影。德法美英日媒记者,三五七日那样子逗留,我们能对过客有什麽期许?M留港七日后离开,他给我传来短讯:「我们终剪接成廿四分钟的报道出街呀!」我回了一个笑到喊的表情,加上一句:「thank you very much!」眼泪就滴了下来。

文//郑美姿
编辑//冯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