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洁平

凌晨一点半,在上环街角的7-11买东西。

收银的是位婆婆,头发大半白了,眼神很警醒。她看我一眼,像是忍不住地小声说:你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走进店门前我的手机正放着太子站的视频和油麻地站的直播,我也看了婆婆一眼,如果她说的是这个……

我谨慎回应一句:对,我刚刚看到太子站。

婆婆听到「太子站」三个字,仿佛放松下来,痛苦的表情浮上白净的脸:「不只是太子站,香港啊,我跟你说,香港好惨啊……」说着就哭了起来。

社会撕裂,告密起底横行,「太子站」成了街角两个陌生人彼此小心确认的密码。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在香港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与街坊的聊天。

婆婆哭着说,我在这里看着这五个月,香港怎样一点一点变坏。一开始那个条例,在我这里买酒的银行工作的人就在说,搞那种条例干什么,林郑一意孤行,夹硬要上,多少人反对都没用,6月搞成这样,几百万人上街。我也去了一次。那时气氛跟现在不一样啊。那时大家都生气,但没有现在这样啊。你6月讲暂缓,大家又不是傻,怎么会接受你这样玩,然后就不回应,不回应,7月人都看不见,就把年轻人留在街上,留给警察。就让年轻人跟警察去打……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惨。

婆婆说到激动,抹一把红红的眼睛,「那个人,真的是香港的千古罪人啊。让警察去打小孩子。让他们在街上这样互相打。香港人打香港人。」

婆婆说,有示威的日子,常有示威者来店里买东西,买水,买饭团。「一个饭团就是午饭了,他们没有钱啊,都是买最便宜的饭团……」泪水又下来。

「新闻说示威者暴力,怎么暴力得过警察?警察也可怜的,家人都被人搞。但警察有棍有枪有子弹啊。唉,林郑,真的是千古罪人…… 」

婆婆说自己三十多年前来香港,现在七十多岁,早就退休了。一双儿女都出息,儿子一个月给她四万块钱零花,她根本不用工作。但是闲不住也禁不住人求,就出来帮手做点事。上环这个街角,前后有酒吧,有咖啡,有旅行的小路,「鬼佬鬼婆很多,年轻人也很多,常常也有记者来跟我聊天」,「他们都跟我说,婆婆你好厉害,很多老人家不理解年轻人的。我说怎么不理解,他们都从大陆落来香港,都忘了为什么要来,都忘了共产党什么样了吗?香港年轻人好惨,很多人好累回不了家. …..」

婆婆说这次也没有跟自己在大陆的姐妹讲香港了。「不讲了,伤感情。」「我在店里跟人聊天,也会先听你的想法,如果你支持政府的,那就算了,不讲了,没的讲。政府对年轻人这样你支持政府?不讲了。」

「一支水,唔该。」

凌晨的店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生,在婆婆说话的间隙,轻轻说。

婆婆擦了一下眼睛,恢复平静的表情,还笑了一下。「七蚊,拍卡还是现金?」

「谢谢你啊妹妹仔。」婆婆快速朝我补了一句,香港人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谢谢你婆婆,保重啊。」我朝婆婆挥挥手,她突然抓了一下我的手,就像手握手的人链那样不自然,但相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