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与两个堂姐
这里说的二娘,就是《三叔》那篇里给文迪打针的二大爷的老婆,也就是二爷爷的儿媳妇;两个堂姐,是她的大女儿和小女儿。
二娘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因为忽然有一天,她宣告说自己能下神了。我还小,住在爷爷奶奶家,奶奶因为哮喘和其他病症,总是身体不适,常常卧在炕上几天不能下地。看了邻村大大小小的医生,总不见好转,二娘就拎着自己的烟袋说,大娘,我给你看看吧。家里人起初也并不信什么,姑且一试。
晚上黑了天,二娘来奶奶屋里,点着昏黄的煤油灯。二娘指使小姑去拿了一根筷子,一只碗,把桌子放在炕中间。二年端坐在炕上,把晚扣在桌子上,拿起筷子问:“不要新的,要老的。”小姑就说,是老的,用了好多年了。二娘点点头,把已经磨得圆圆的筷子小头立在碗底,说:“站住,站住。”然后慢慢撒开手,那根黑黑的筷子竟然就立在光滑的碗底了。然后二娘就说,快看看,快看看,是不是没影。果然就没影子。
二娘让众人都不要出声,屋子里只听见奶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过了大概一分钟,灯花啪地爆了一下,那根筷子开始倒向一方。二娘嗖地地下,到筷子倒的一方去,似乎在捕捉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回去吧,都回去吧,别折腾老太太了。知道你们不放心,都回去吧,家里好好的。”过一会回来,到奶奶耳边说:“大娘,没事了。”
之后到西屋,大伙都问二娘是怎么回事。二娘拿出烟袋,说等我歇歇,抽袋烟,把烟笸箩抓过去,从里面捻出细细的烟末填在烟袋锅子里,摁瓷实了,划一根洋火,把烟袋点着,深深吸一口。灰色的烟从她嘴里吐出来,话也吐出来:“我大娘这不是病,是爷爷奶奶想家了,从那边回来看看。看看归看看,可大娘身子弱,经不住呀,就害病。我已经把爷爷奶奶送回去了。”然后二娘告诉父亲和三叔,让他们明天去买点海纸,给我太爷爷太奶奶烧了去,老人估计也是没钱花了。“送回去是送回去了,可不能什么也不给拿呀,那边过日子也不易。”二娘补了一句。
第二日,父亲他们去上了坟。又过了几天,也不知道是哪味药起了作用,还是二娘的法力见了效,奶奶缓了过来,又能下地烧火做饭,能背着小孙子到街上遛弯了。
自此,在大家半信半疑中,二娘也就小有神明,算做一号人物了。二娘的神通,也不见得总是灵,否则她不会被蛇咬一口。村子里一到秋天,都会去山上打羊草,草里常有各种蛇。二娘在打草的时候,被蛇咬了一口,急急被送回家,村里的医生做了简单的处理,赶紧找车到林东去,开刀,往外挤黑血,一连挤了好些天,加上打针输液吃药,才算是把毒清理干净。后来,她又得了一次掉檐风,也就是中风,治了许久才好,但嘴却斜了,她本来就洗好抽烟袋,一面嘴斜了之后就把烟袋叼在那边,好像嘴斜全是烟袋压的。有人打趣她,没算到自己有此一难,她摆摆手:“医生治不了自己,算卦的也算不了自己。”
二娘的大女儿,读书比我早三年,小学时在父亲的班里,常被她用杨树条打,后来还埋怨父亲:“二叔,都怨你,念书的时候不狠点打我,狠点打我学习好,也考上学,不种地了。”父亲会笑着说:“这打你们几下子还不乐意的,拿眼睛瞪我,还狠点打。”大姐念书,并不是很好,但自有女孩子的刻苦用功,也曾奢想过通过读书摆脱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我读初一,她读初三,初一放农忙假,初三补课,我却在村里的地头看见大姐在耪地。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不念了,二娘不让她念。她是回来要补习费的,因为十几块钱的补习费,让二娘觉得读书是一个无底洞,多少钱也不够花,还觉着,姑娘家读得再好,将来嫁了人也就是别人家的人,亏。
几年后,我到镇子上的高中读书,大姐曾给我写信,诉说辍学务农的苦恼,我年纪也小,只能回信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种听来的话,没想到大姐一直记得,后来在一起吃饭喝酒,有些醉意的时候,她便唤我的小名,谢我,说这句话对她的安慰和鼓舞。
二姐也辍学,她们便同二娘家东院的一个沾着亲戚的兄弟到沙那水库打工。不管做什么,总算是离开了土地,且离开了家长的约束,有了难得的自由,她们开始显现出一种青年人该有的活泼。偶尔回一次家,带回来些泡泡糖、面包类的东西给家人。这一段时间的大姐和二姐,似乎看到了某种朦胧的希望。村里有喜事,请人坐桌吃饭,她们渐渐被当成客对待,可以上桌子,和从前只能仰望的叔叔伯伯一切划拳斗酒。而且因为从来都不许她们喝酒,这一放开,就有点天生好酒量的意思,不久她们姐俩都有了点酒名。
大姐曾立誓要嫁到远处,离开这个山沟沟,后来经人介绍,她果然嫁给了一个远处的男人。大姐夫家在内蒙集宁,离我们村几千里地,十几岁就到草原上去放羊,一干就是七八年。大姐实现了嫁得远的誓言,却始终离不开这个小小的村庄,因为大姐夫家那儿,似乎比我们这儿还要穷困。大姐和大姐夫,便在村子里买了一处二手院子,定了居。好在大姐夫若干年的风水雨打,练就了一身手艺:泥瓦活、木工活都能,大姐的户口没有迁走,也就还有口粮田,两个人日子过得还算顺当。只是大姐夫爱喝酒,因为当年在草原上放羊,整日和蒙古人喝酒,养成了习惯。一旦喝多醉了,便满村子串门,有人家的狗扑过来撕咬他,他竟然能捉住狗的两条前腿,对着张牙咧嘴的恶犬嘿嘿笑。
大姐生了一个女儿,还在怀孕的时候就让我给小孩起名字。“你念书多,给起个好听的名字。”我在家里许多次受此重托,几乎是翻遍了手头的字典词典,起了四五个名字给她。后来再回去,听见人们喊她女儿的名字,知道我挖空心思起的那些名字,都不入她们的法眼。大概,我给亲戚们的孩子起的名字,一个都不曾采纳。这些被父母给予了无限期待的孩子,只是叫了敏、峰、明之类的普通名字,当时我曾有挫败感,后来终于警醒到自己眼界的浅显。她们给孩子起名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给自己的一生做规划和总结,孩子就是她们的天和地。
从女儿出生起,大姐已经给她规划好的几十年的道路,上了幼儿园,她去接孩子,经常和老师讨论教育方法,过年过节时,也会同其他家长一样给老师送点礼物,每一次都为送什么和送多少费劲脑汁。是的,大姐把所有的一切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了,几乎所有的农村人,都是如此。我能理解这些,我也悲哀这些,我甚至无法确切地说出,她们有没有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活过。结婚之前,他们是父母的延续,结婚之后,他们又把自己的整个生命投注到儿女身上。他们也想为自己活,但现在的生活不给这个机会,因为他们绝不能接受儿女再重复他们的命运。那好吧,就把最好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