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3月2日)上午9时14分,我拨通了李汉党电话,用老家话跟他聊了一会儿。

昨天晚上,《河南一贫困户女儿因无法在家上网课 吞药物自杀》刷屏,李汉党成为继吴花燕之后,中国最有名的贫困户。

此前有媒体评论认为,疫情期间为中小学生上网课,要注意那些网络不通畅,经济不宽裕的家庭。很快,这个15岁女孩就大把吞下了母亲的精神病药物。

我告诉李汉党,我老家在旁边一个镇子上,高中在他们张村镇上读,昨晚转了他的新闻后,很多网友想给他们捐手机捐书捐钱,所以他需要给一个银行账号,必须他本人的。我还问他,上营村收快递是否像我们村一样,都发到镇上,然后再自取。

李汉党听起来有些疲惫,他先是说自己正在医院里,等出去了才能回电话。然后又说自己是文盲,不懂这些,就挂断了。

说出来有些残酷,二女儿服毒成热闻,是李汉党一家五口改变命运的良机。对于残疾人李汉党来说,这也基本是他此生翻身的唯一机会。面对这么多捐助,他的表现并不是平静,而带有一丝漠然,或许这漠然是因为“事情闹大”而惶恐,惶恐后又不知怎么应对。

这个左脚跛行的修鞋匠,孤力拉扯一个精神病妻子,再加三个孩子,为了生存已耗尽力气和尊严。无论在乡间还是集市,谁都可以欺负他。他一直没有机会,机会来了也就抓不住,这没什么奇怪的。

在与李汉党联系前后,我也通过当地的教师朋友和高中同学,尽可能了解他家的情况。粗浅的信息汇总一下,也初步验证了我的一些判断。今天这篇文章,就是要谈谈这些。

中国网的报道说,“她的父亲李汉党由于左腿残疾,不能种地,只能靠平时在街上给人补鞋来维持生计”。这几句话有问题,即使李汉党左脚没有残疾,种地是一把好手,他也没有任何可能靠种地来维持一家的生计。

他妻子有精神病,用南阳话说就是“憨子”,这个词汇有点贬损的意味,请原谅为了叙述方便,我使用这个词。在乡下,男“憨子”除非父母活得足够长,也足够健康,让憨儿子死在老两口前头,要不男“憨子”到最后都是走失,冻饿而死。

女“憨子”的境遇也好不了多少,她们同样容易走失,而一旦落单,她们就容易被老光棍们性侵。除非家族特别强势,女“憨子”连邻家的小孩都不待见。我在学龄前,就曾跟着一群小孩往一个女“憨子”的身上扔坷垃。

有这样一个妻子傍身,李汉党就是在一夜之间突然腿脚灵便起来,家庭状况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他必须守着妻子,在他去张村街赶集的时候,估计还会忐忑妻子在家如何。

农村娶女“憨子”的男人,要么很穷,要么有残疾,更多的则是两者兼有。如果非要死抠法律,女“憨子”的丈夫中相当一部分都涉嫌强奸,他与她生下的后代,便是活生生的犯罪证据。

可是,成年女“憨子”不找个婆家送出去,父母和兄弟也不能养他一辈子呀。兄弟也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家有“憨子”姐妹,兄弟找媳妇会难上加难,这家就只能绝后。而把她送出去,再生几个孩子,只要孩子不憨,她的后半生便有了指望。

真要有警察把女“憨子”的丈夫抓走,她娘家人大概就会把女“憨子”送进派出所,既然你们秉公执法,那么你们养她吧。

了解了上面这些,读者可能会理解,为什么李汉党穷成这样,还生了两女一男。“越穷越生”本不值得被嘲讽,动物界也是如此,生下的后代越多,基因竞争的胜率才会高一点。动物比中国人好一点的是,动物不需要为父母养老,也不会在青壮年时为老景恐慌,但人类会。

所以,指责李汉党不该生这么多孩子的人,大脑里的肉糜肯定是多了点。

受惠于义务教育阶段免费,李汉党的三个儿女才读得起书。他们看起来看不错,大女儿在邓州二高读上高一,二女儿在张村镇一初中读初三,儿子读小学六年级。从最坏的角度看,即使三个孩子没一个能读出来,只要大女儿和二女儿成年之后,李汉党家的状况就会大为好转。

结果没想到遇到了疫情,三个孩子争手机上网课。二女儿显然最不利,她既没有姐姐年长懂事,还要让着年幼的弟弟。老师问她为啥不上课不提交作业,同学在直播群里找不到她,羞愤交加,她除了投水服毒,其实也做不了别的。

问亲戚和邻居借手机?没有在穷人家里长大的人,都会这么想。他们觉得开口容易,只是因为他们不必开这个口。

服毒的小李所读的初中,就跟我的高中校园隔着一条老省道。她的村子里,还有我好几位高中同学。我们离开张村街已经二十年了,跟小李也是两代人。有一点一样,我们在成长过程中,都被贫困夺去不少尊严和选择。

李汉党买不起一部新智能手机,肯定是实情。然而,他是否竭尽全力为三个孩子读书创造条件呢?我有点怀疑。在女儿被救护车拉走的那一刻,他肯定痛悔不已,他可能还会想起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帮二女儿找一部手机。

这就引出一个比贫困更让我不安的话题:底层家庭父母对于儿女的尊严和情感,很多都是习惯性漠视。在“冰花男孩”刷屏的时候,我写了一篇谈我的童年,说“冰花男孩”并不只是因为穷,还有父母对孩子的轻慢怠忽。

我十来岁时,雨靴破了一个大洞,父母当然不会给我买新的,可也不给我补,他们似乎忘记了,我穿着这破靴子走进教室,既会冻坏脚,又倍感羞耻。还有一次,我裤子破了一个洞,好说歹说,母亲就是不给我补,我只有那一条裤子,就只好夹着尾巴去上学。

一直到我读初三,跟服毒的小李同龄,有一天我告诉父母,我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想要十来块买一副。母亲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是看别人戴眼镜好看,也想跟着学吧,矫饰什么矫饰?”

这些经历的伤害,我花了很多年才勉强消除。今天写这些,手指却还会忍不住颤抖。小李班级开始上网课,是2月4日。她服毒,是2月29日。这25天她过得,一定比她被捆扎在病床上洗胃更加难受吧。

贫困给底层成人和孩子带来最大的麻烦,是没钱买智能手机和其他必需品。更长久的麻烦,是贫困会消磨他们的想象力和心智,泯灭他们的羞耻心和同理心。

在女儿服毒之前,我想李汉党肯定不会认为,为这么个“小事”就值得去死?

他前半生经历的,看上去要比上网课没手机难得多。他很难明白,一个贫困家庭的少女爱学习,竭力在老师和同学间赢取尊重,是她和原生家庭唯一的出路。

我家侄子在小李邻镇的一初中读书。前些天,因为家里网络突然中断,他上不了网课,急得哭叫起来,激怒了他爹,也就是我弟弟。他爹劈手夺下他的手机,一脚踹碎。他手里还有另一部老旧的智能机,他爹还想夺,被他奶奶,也就是我妈阻止了。

我妈大怒,说孩子急着学习是好事呀,你这样做会毁了他。她越想越生气,骂了好几天。听说此事,我给侄子买了一部大屏幕的智能机,让他姑姑转告他,不要理这些破事,好好准备中招考试。

现在回想,我侄子的性子如果足够烈,也去喝药呢,或者扔掉手机和课本,打死不读书呢?幸亏,他还知道继续去学习。他却不知道,二十多公里的张村上营村,有一个同龄的女孩比他更惨。

希望他们以后有一天,都会原谅父母。以我的经验,原谅的第一步,就是搞清楚“何以如此”。理性对于人类是奢侈品,在生存艰难的时代,孩子也是奢侈品。如果对生养孩子所需要的资源和德性足够了解,就会明白,并不是每个家庭都适合要孩子。

底层穷人比其他人比,更难理性,却更喜欢生孩子。代价就是,贫困、愚昧、软弱和冷漠,在这些家庭里也更容易遗传。有多少底层孩子在近似虐待的环境下长大的?不敢想。

这些虐待如果仅仅出自一两个禽兽父母的恶意,倒也罢了,但却并不是。他们也想去爱孩子,却没能力去爱,或者说,没能力知道如何去爱。生活最后矮化为生存,有东西吃,能活下去,便是一切。

我跟李汉党通话后,又开始找他大女儿。在当地一位教师的帮助下,要到了大女儿的电话和微信。

这位女老师问李汉党大女儿要银行卡号,对方回答说,“我现在不清楚,银行卡卡号是什么?”

这个姑娘,今年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