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胜坡   来源:默存格物


作为张玉环案报道者,我对他未来的命运并不乐观

文 l 长空

张玉环案火了,我始料未及。

在我的印象里,一起“冤案”能在此国引发如此关注,最近的还要追溯到聂树斌案和呼格吉勒图案“平反”的时候。在这中间,更多的“平反冤案”所引起的舆论关注度,根本无法和张玉环案相比。

作为最近一直在参与报道此案的记者,复盘这次舆情,宋小女的“爆红”应该是无法绕过的一个节点——当她对张玉环真挚火热的感情,通过丰富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以及那句“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以视频形式展现在网民眼前的时候,无数人被她感动了。

舆情是容易被真情带动的。作为张玉环的前妻,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她还会对张玉环怀有如此炽烈的感情?为了回应舆情,媒体的关注点迅速从张玉环转移到了宋小女身上,这几天,她所接受的采访密度,甚至已经超过了张玉环。

对这类报道的质疑也随之出现,有网友说,“深挖那些刑讯逼供的警察才是媒体应该做的事”。这种质疑虽然外行,但却是可以理解的,每逢“冤案”平反,公众总是希望,始作俑者能得到追责和惩处。

然而,我们又何曾见过,过往案件中,有哪个始作俑者是因为舆论或者任何有司之外的力量而付出代价的呢?

即使如此,回到张玉环案本身,作为一个报道者,对于那些没能“深挖”出来的事情,我仍然是惭愧并且遗憾的。

比如,当年案发时,警方为什么只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本村人,而没有就当天村里唯一出现的一个陌生拾荒人展开侦查?警方曾根据张玉环的供述,在他家找到了一根所谓“作案”用的麻绳,这本是警方在整个侦查过程中,发现的为数不多的物证,而且这个物证还是直接凶器,但为什么在拍完照片后,就选择“不予再做保留”呢?DNA技术当时已在国内运用,警方既然怀疑张玉环手上的抓痕是被受害男孩抓伤的,为什么没有做相关的DNA鉴定?如果DNA鉴定证实张玉环手上的抓痕确是被男孩抓伤的,此案几乎可以被办成铁案。

7月上旬,张玉环再审第一次开庭后,我也曾试图联系当年的一位办案警察,他已经退休,退休之前早已离开刑侦岗位。结果可想而知,他让我去找进贤县公安局。后面的遭遇更加常规了,公安局政治处的人说,他们关于此案的对外口径是零,整个案件由县政法委统筹。我又去找了政法委,一位办公室主任表示,希望媒体不要过多关注此事,让我们考虑下死者家属的感受。

可是,最应该考虑死者家属感受的不应该是他们吗?对死者家属最好的告慰难道不是把案子查清,告诉家属,谁才是真凶吗?

更现实的情况或许是:有司已经没有能力和动力查清此案了。

能力是指,案发已经27年,当年有利于案件侦办的因素已不复存在,真要重查,从何查起?

动力则无需多言,当年的办案警官、检察官、法官,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已经高升。查清当年张玉环“蒙冤”的过程,拔出的萝卜,带出的泥,恐怕有司无法消化,也洗刷不清。即使,张玉环仍能说出当年对他实施刑讯逼供的警察的名字,判决书上仍印着审判长的名字。

就在张玉环获释前几天,一位曾和进贤公安接触过的人告诉我,张玉环案启动再审后,县公安局目前负责刑侦工作的警察在去年找到他,跟他说:他们仍认为张玉环就是凶手,只是限于当年的办案条件,才没有办成铁案,以至今日情形。

进贤公安说的可能是“真心话”。受限于所谓办案条件,即使用了刑讯逼供的手段,即使证据链不足,在警方眼里,张玉环就是凶手。但也可能不是真心话,一旦承认找错了真凶,当年的办案警察难辞其咎,在职警察则会平添一桩悬案。

现在的结局对有司来说,应该是政治代价最小的结局了:法院最终并未承认张玉环案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冤案,而是以“认定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宣判张玉环无罪。

与此同时,据最新报道,南昌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局长周卫华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履历显示,从1989年至1998年3月,进贤县公安局云桥派出所所长一直都是周卫华,而这里正是对张玉环进行的审讯地点之一,时任派出所长的周卫华在张玉环案充当了什么角色?目前无法查证。

不过,以我的判断,张玉环案若真有问责,那大概也会到周卫华这个层面就结束了。而关于张玉环案的舆情,也会迅速降温,直至消停。事实上,从7月9日再审首次开庭至8月4日宣判,官方的种种应对,已经让在场记者感觉到,他们希望把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降至最低:

7月9日开庭前,包括律师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张玉环会被当庭无罪释放,家属从县里官员那里得到的信号也是如此。但是,就在检察官建议改判张玉环无罪,法官宣布休庭的间隙,律师被告知,情况有些变化。随后,法官宣布,将会“择期宣判”。

7月31日,进贤县有关领导曾约张玉环的家属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中,家属明确表示要亲自把张玉环从法院接回家,不会乘坐官方车辆,官方表示答应。但8月4日庭审开始时,家属、律师和记者才发现,张玉环根本没有出现在法院庭审现场,而是在监狱通过视频直播参加了庭审。庭审结束后,张玉环随即被送上县里安排的车辆,回到进贤。

张玉环回到村子已是傍晚六点多,早已等候的记者迅速将他包围,县、乡、村的干部全程在场守候,媒体采访基本处于官方掌控之中。后来我才得知,在见到记者前,张玉环已被告知,面对媒体,不要谈追责的事情,“因为会影响国家形象”。

也许至今,当地政府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就是,张玉环案会因为宋小女的“走红”,受到上至新华社、央视等国家级官媒,下至各地市场化媒体的前所未有的关注。

如此汹涌的舆情,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县政府的掌控能力。

但是,这波舆情终会散去。喧嚣之后,此前的关注唯一能帮助张玉环的,或许只是让他在申请国家赔偿的道路上,走得稍微顺畅一点。而他需要独自面对的难题是:失去27年的青春年华后,面对妻离子散的家庭、早已脱节的社会,自己的后半生,该如何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