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吃罢饭正在看书,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高华的学生,我的头顿时嗡的一声。接下来,他告诉我,高华已于昨晚22点15分走了。
高华的走,我有预感,所有他的朋友,都有预感。早在几个星期前,他的病情就开始恶化。上星期六,我去看他的时候,感觉他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强忍心里的难受,跟他聊了好些学术和时局的事儿。他的思路还是那样清晰,对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甚至比我这个健康人还清楚。
高华走了,真的走了。长歌当哭,应该是在痛定之后,此时脑子一片混沌,说点什么呢?高华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真正意义上的良师益友。我出道晚,认识高华是在2003年,我们系组织的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上,高华是我的论文评议人。记得当时我写的是一篇讨论土改的论文。此前,我已经读过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对于当时的我,他就是一座山。我们认识了,一见如故。会后,系里的几个人意犹未尽,拉他去吃饭,再聊。高华不能喝酒,但我们以茶代酒,很尽兴。
比较长时间在一起,是此后不久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服务中心访学,高华是那里的常客,两个月下来,几乎天天在一起。他烟瘾很大,不肯在办公室过瘾,怕熏了别人,只能隔一小时下楼抽一支,每次都拉我陪他,我们绕楼一周,边走边聊。在史学界,我是野狐禅学者,如果说在我这一生中,有点拨过我的治学的人,高华绝对算一个。只是非常惭愧,尽管有这样的良师益友指教,我却时常撒野如故。好在,后来我写的东西,高华十分喜欢。他的夫人告诉我,在他生病的4年里,他们都是我博客甚至微博的读者,看我的博客,是他每天的功课(其实是消遣)。我出版的每本书,都会寄给他。我知道,我写得太多、太糙,总是暗下决心,下一次,一定写一本像样的让他看。可是,书还没写出来,他人已经走了。
2005年,我和他曾经一起受聘于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上了半年的课。因此,我有机缘听过他的课。高华讲课非常有风格,内容就不用说了,容量之大,思想之刺激,每每令人应接不暇。更妙的是,他还非常幽默风趣,声音极具磁性。这样的声音,只有优秀的话剧演员才有。
认识高华,也逐渐认识了好些他的学生,每个听过他课的学生,都跟我有同感,也都超级热爱他们的老师。高华和他学生关系之好,每每让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嫉妒。当然,这样的关系,是他用心血浇灌出来的。他重病期间,还在病床上修改学生的博士论文,一本厚厚的“砖头”,四十多万字。
高华是一个在我看来过分严谨的人,做学问,甚至平时说话,都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绝不多说半句。做的是不时髦的学问,令主流生厌,自然在学校和单位里,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的著作,是国内罕见的具有国际声望的著述,几乎无人可以匹敌,但在他的学校,教授评级,他却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四级。没有课题、没有外快,住的房子很小,连过道里都塞满了书和资料。不消说,他是个穷学者,穷到这么小的房子,都要借钱才能买得起。但是,他肚子里的学问,却富有海内。我知道,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写,有太多的东西可写,可是,正当壮年的他,就这样走了。
高华其实是一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这样一个富有才华的人,如果用他的才华来求富贵,甚至我们开玩笑说去做古代史,也一样会有很大的成就,那种可以为当道认可、褒扬的成就。即使做不了什么长,混个什么江的学者,料无问题。但是,他却选择了一条十分艰难的路。资料难找,成果国内发不了,还时常伴随各种有形无形的风险,想换个学校,都做不到。他的病,说到底,也跟他的这种选择有关。毕竟,高华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对外界的压力无动于衷。
我知道,如果不是良知,不是那种按捺不住的良知冲动,他是不会作这样的选择的。既然已经选择了,就无怨无悔,直到最后一刻。
我们这一代学者,只要还待在教授、研究员的位置上,基本上就不缺什么了,有的人甚至有了荣华富贵。我时常问自己,如果我处于高华的位置,贫寒到这个地步,连书都没有地方放,我还能不能坚持我的理想,做高华这样出力不讨好的学问?惭愧的是,虽然我是高华的好朋友,却一直没有确定的答案。最大的可能是,我会先去挣钱,挣够了钱,再回过头来做学问。只是,我也不能确定,到时候我还能不能坐得下冷板凳。
写到这里,高华聊天时的声音,一直在我脑际回响,“醉里吴音相媚好”就是这个感觉,亲切,低迴,沁人心脾。这是我这一生最喜欢的声音。高华的为人,他的治学,他的教书育人,都是这个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