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这是日本诗人大沼枕山的一句诗,周作人对此极为称道。晚唐自不必言,只要读读李商隐的诗句,便可感受到那种低颓华丽的美;提起南朝,史书所载多是名士的豪奢柔靡,纵情放任,他们沉浸于逍遥的梦境,守着半壁的河山,在山水、醇酒中消磨着浮生乱世。南朝的这种风气,不是凭空而来,南渡后的东晋早已开了先导,那个时代的特质,宗白华先生有过概括:“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由于巨大的动乱,道统不振、王纲解纽,乱世多了些自由的空气,历史提供了表演的舞台,率性不羁的行为艺术家王子猷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王子猷,名徽之,出身世家大族琅琊王氏,即“旧时王谢堂前燕”所言之王氏。子猷兄弟七人,他排行第五,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祖父辈中有东晋的开国功勋王导。司马氏能在江南站稳脚跟,王氏家族出了大力,一时地位煊赫,门庭光耀,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与热衷政治的王氏先祖相比,王羲之一脉更有文化气质,艺术成就不凡,任凭书法史怎么写,前排的交椅都得给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留着。相比之下,子猷既无文功,又乏武治,比父亲、弟弟差得远了,此公能为后世所知,端赖他的放诞和怪异,这也是今天我们谈论他的原因。
王子猷的性情不离一个“痴”字。久在尘俗,人难免沾染“应世”之气,心机日益巧妙,城府愈见深沉,如有人抱脱俗之志,存赤子之心,行为高举出众,必为人所訾议,难免落个“痴名”。《红楼梦》里的宝玉,不走仕途,专和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淘在一起,可不就是“痴”么!子猷的“痴”千古留名,“雪夜见戴”简直成了名士做派的最佳注脚,遥想他当年超然洒脱的风采,不禁感慨系之。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大雪过后,子猷从梦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人上酒,四处望去,月色皎然。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起左思的《招隐诗》。诗韵饱蘸微醺的酒意,忽然间,老朋友戴安道的面容映在酒杯,寂寞之感如雪的寒意袭来,久久不息。当时,安道归隐剡溪,二人相距百里,谁知子猷起了兴头,就难以搁下,于是连夜乘船前往。穿过白雪覆盖的江面,寒气逼人的航船整整走了一夜,将到戴家时,子猷却棹舟而返。人问何故,子猷答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就这样,目的消失了,意义消失了,唯有情思如浮云自由飘荡,只剩心性若斑马狂放奔腾,这种过而不访的萧散超脱,真是随性达意,就像清夜渺然传来的歌声,不知为谁而起,也不知因何而止。
雪夜见戴,是饮酒催生的佳话,如今读来,仍可听见那欸乃的航船声从黑暗的江面传来,这则典故也浪漫起来,仿佛氤氲着缥缈的水气。如果说,子猷与戴安道是旧交,这样的名士作风还不足为怪,那么他和桓伊的一面之缘却称得上离奇了。建康城外的清溪码头,子猷停船暂泊,杨柳新枝依依可人,岸上车马喧然而过,车内一人俊逸不失健朗,子猷一问才知,此人竟是淝水之战中战功卓著的桓伊。桓伊不仅武功盖世,还“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尤其擅长吹笛。得知这位音乐达人在岸上,子猷忙请人带话给桓伊:“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此时虽地位显贵,但因素闻子猷痴名,面对如此唐突的邀请,也不在意,当即下车登船,踞于胡床之上,吹起了笛子,“为作三调” (即后世所言之《梅花三弄》)。笛声切切,自杏花疏影里飘逸而出,清越之声响彻春日柔媚的江岸。吹奏完毕,桓伊复又登车,主、客未曾说一句话。风流俊赏的杜牧有诗追缅此事:“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君子之交淡若水,只要气味对了,即使初见也能交心,不需要繁文缛节,更不必虚伪客套,两个人以乐会友,互相叹赏,悠长的笛声直抵内心,世界安静了,浩荡的江水流向远方,真正的风雅是简单的,以至沉默成了表白,风月成了背景。
子猷的“痴气”,私心推测,除了时代风气的影响,还有文化遗传的原因。王羲之也是“痴气”满满,他性爱鹅,听说一道士好养鹅,前去购买,道士故意不卖,反说:“你为我抄一遍《道德经》,这一群鹅都归您了!”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视为平生至乐之事。子猷在这方面未遑多让,专门记述名人八卦的《世说新语》贡献了子猷的一件“痴”事,语不繁难,引述如下: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那位主人想必要哑然失笑了,——此君雅好竹子竟到了如此地步,可谓一往情深,痴绝天下。这种癖好世间少见,千载之下,明人张岱堪称他的隔代知音:“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子猷之癖,之痴,是他自然流露的真性情,也可一窥他貌似疏狂实则温婉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的性情,只可对月吟诗,对竹笑语,最宜把玩心爱之物,忘情山水之间,万不可周旋于现实的世界,更无法要求如此之人走世俗的道路建功立业,当然子猷也不追求在史书里留下几行墨迹。纵使如此,他在人事上的笨拙和慵懒也足以令人惊诧。
他曾为大司马桓温参军,“蓬首散带”,不理府中政事。后在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桓冲手下做骑兵参军,桓冲问他“署何曹”(在哪个部门任职),回答说:“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曹”乃分科办事的官署,当时根本无 “马曹”一职,子猷风神潇洒,不管俗事,故意以“马曹”对之,以示清高。又问管几马,回答说:“不问马,何由知其数?”这是引用《论语》里的话,原是说孔子的马棚失火,孔子只问伤了人没有,“不问马。”碰了钉子的桓冲仍有兴趣盘问,又问马死了多少,子猷答道:“未知生,焉知死!”此语也有出处,子路向孔子请教死亡之事,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子猷见机行事,搬用在这里。
面对上司问话,子猷一直用圣人的话做挡箭牌,非常不正经,严肃的教条消解在轻松的调侃中,透着一脸坏笑,又散发出玩世不恭的的名士气息。谁知桓冲还不死心,兴许想要劝诫整治一下这位不成规矩的部属,于是严词命其理事,这次,子猷干脆直视不答,看着远处,以手支腮,来了这么一句:“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这当然是答非所问,不知桓冲听了作何感想。子猷固不敬业,但此语甚佳,一股勃郁的山林之气扑面而来,说话的人不像是朱门大第的阔少,倒像是高卧山中的隐士。
不难看出,子猷从政乃明珠投暗,他的气质根本无法和政治兼容,但由于家族的荫庇,后来居然做到了黄门侍郎,不过因本性难移,受不了朝中规矩的束缚,不久就弃官东归了,在山阴故乡度过了散漫的余生。他在房子周围栽满了竹子,平日闲暇,就悠游林下,吹啸咏竹,终于一遂往日之志。
虽然自认旷达自放,子猷却享年甚短。众弟兄中,子猷和献之关系最好,两人连患病都在同时。子猷爱弟心切,曾求方士将自己的余年转给献之,只是天不假年,献之还是先于子猷去世。献之卒后,子猷奔丧,不见哀色,径直登上灵床坐下,拿起献之生前所用之琴,欲抚琴为爱弟送行,未料喑哑不调,不禁长叹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在死亡面前,子猷终于暴露出他的真实情感——以前种种,多少有些表演的意味,骨子里,他却哀乐过人,仍是至情至义之人。不久后,这位“卓荦不羁”的名士也归于大化。在他身后,“伪名士”的指责不绝于耳,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他的行为艺术确把任诞率情的风范发挥到了后人无法模仿的极致。
王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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