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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邮件收到。这几天甚忙,忙于生存所必须,忙于生活琐碎,跟文学一点也没有关系。虽然我爱文学甚于爱生命,但是生命首先必须存在着,才能取舍,才谈得上爱哪个。
你说的今年第146届日本芥川龙之介奖的事,我知道田中慎弥获得了。其实不是独享此奖,还有另一个获奖者元城塔。但因为此前田中4次入围“芥川奖”未能斩获,再加上跟名牌大学毕业的元城塔相比,他的高中学历特别扎眼,更主要的是,他发表了一些狂言,所以被媒体特别的关注。
对中国人来说,更能刺激神经的可能还有,这个田中慎弥跟石原慎太郎较上劲了。这个石原慎太郎,中国人记住他,不是因为他曾经是著名小说家,什么《太阳的季节》,没几个知道,而是他一些冒犯中国的言论。这下,田中慎弥替中国人掴他一记耳光了,连我都下意识地感觉过瘾,虽然我很不想“很中国”,但这是宿命,人生有很多无奈。
田中慎弥所以特别被关注,正如你所特别关心的,是他的特殊生活状态。这几天,陆续有人跟我谈起这方面,比如他不用手机电脑什么的。不仅如此,他高中毕业后从来没有从事过任何一项工作,哪怕是打短工。按照他本人的说法:“我不爱学习,也不想工作。日语能力也就是能读能写,所以除了写东西也没什么好做的了。”谈论他这些时,许多本来对写作状态很沮丧的人,像打了鸡血,又来劲了。但是,作家的话是不能信的。作家的话能信,骗子的话更能信了。作家是职业骗子,而且是天生的骗子。所以文学研究者喜欢拿作家的创作谈来引证其作品,表面上看证据确凿,其实是差之千里。不知怎么的,听到大家谈田中慎弥的这些传奇事,我预感到文学青年们又要面临着继韩寒之后的又一次被误导。
先说学习,田中慎弥说他“不爱学习”。作家不可能不爱学习,只是该学的未必都是教科书。一个不爱学习的人,是不可能写出文章的,写作必须具备一定的文字表达能力。要写得好,仅此还不够,所以田中慎弥说自己“日语能力也就是能读能写”,如果不是谦词,就是耍酷了;作家还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虽然未必要成为一个学者。再者,一个不爱学习的人,是不可能去写作的,从最浅薄的方面说,一个人所以写作,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作品,心向往之,自己也拿起笔来。你问问自己是不是这样?
再说不想工作,这真是说到“文学寄生虫”们心里去了。你不就是这样吗?要学韩寒,尽管我告诉过你,网上的“韩粉”在现实中都不学韩寒,你还不信。当然也有学郭敬明的,道限高些的学曹雪芹、列夫•托尔斯泰。包括你在内的这些“文学寄生虫”们,高中或者大学毕业了,也不去工作,以找不到工作为借口。民工都有活干,怎么你们就找不到活干?其实是挑挑捡捡。你们就想写作,希望有朝一日暴得大名。文学有个好,就是没有标准,也就容易浑水摸鱼,也就给人浑水摸鱼的希望。于是长期当“啃老族”也不脸红,但脸是不红,心却渐冷,现在,获得成功的田中慎弥简直就在你们前面亮起了明灯。我承认,写作必须全身心投入,必须纯粹,必须保持的尊严。但是一个成年人长期不工作,让其母亲养他,为了保持自己的纯粹,让母亲为自己受苦受屈,这算什么?我只能说是自私乃至无德。
你也许会说,我不是认为写作不关道德吗?是的,但那谈的是写作。而写作的人,他毕竟处在社会中,同时也是社会的人,不可能脱离社会属性而单纯成为作家。因此,尽管无可奈何,作家仍然得受社会约束,包括道德,包括责任。你已经出生了,就要生存下去,你要生存下去,就不可能清爽,何况再为人夫(妻)、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你无可奈何被生存绑架了,就不能只是自顾。我虽然很想把作家从生存中特赦出来,但是很无奈,不可能。除非不结婚,不生子,这仍然还不行,因为有人已然成了你的父母,那么只能等到他们死。我不是诅咒你父母,他们是我的好友,我不希望他们死,用他们的死来成就你当个什么作家。
跟你说个事吧,曾经,有学生对我说起学校里的不平事,说着哭了。我说,学校还算好,以后还得面对社会,在工作中不平的事会更多。对方就说以后不走入社会,不想工作。我问:那你吃什么?怎么活下去?答:我父母可以养我。我问:你父母是干什么的?答:做生意的。我说:你知道你父母做生意要经受很多不平和屈辱吗?如果你能自立,那么他们就可以少受为你的那一份屈辱。你就忍心让他们为了你多去承受吗?有人会叹息,这是在中国。其实在任何国家,即便是相对公平的国家,情形都是这样,只是程度区别。任何国家的人,都拖着这副臭皮囊,生存本身就是辛苦和充满屈辱的。我也写了20多年才被承认,在当初没有为家庭挣得收入的时候,我觉得作为父亲,作为丈夫,我是他们的罪人。
当然,我不能说田中慎弥这些年就不在奋斗,报道说,在他长达20年的写作生涯中,他描述自己像是“苦行僧”。“每天早上8点起床,白天几乎不出门,就是一个劲地写东西。晚上睡觉之前喝一杯喜欢的酒,然后第二天照旧。”但他仍然是幸福的。他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再苦也是甜的。但是我们应该问问,在他经历着虽苦亦甜时,他的母亲,那个无论如何要养他的母亲,她是苦还是甜?这世界上苦有两种,一种是甘愿受的苦,一种是被迫受的苦,前者对受苦者自己来说,勿宁是快乐,但是对别人来说,苦就只是苦。
当然也许田中的母亲愿意养他,父母往往愿意为子女做任何牺牲的,但作为儿子,就因此觉得理所当然吗?那不是白痴,就是昧良心了。
日本男人对家庭,是比较自私的。当然他们说,挣钱养家,应算是对家庭最大的贡献了。但仅此是不够的,普通动物都能做到养子。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按报道上的,你所引为楷模的田中,却连挣钱的意识也没有,那是普通日本男人都比不上的。当然,据我分析,他其实是有收入的,至少在这些年,他作品有出版,甚至获奖,应该有收入,虽然可能不稳定,但是按日本生活成本,应该也可以衣食无忧的。所以你大可把他的话,解读为只是一种姿态的表示,包括他获奖后说的顾及到某人的面子,我才要了这个奖。不要奖就不要嘛,没有人逼着你要。虽然日本是人情社会,但是这么表示,已经置人情于惘顾了。
所以,看作家一定要清醒。作家是狡猾的人,因为狡猾,所以能创造出把你迷惑得死去活来的作品。作家不是好人,两回事。我这么说,又回到了写作与道德的问题了。是的,写作无关道德,甚至恶才能成就好作品。在世界各民族中,大和民族绝对谈不上是善的民族,但是他们的文学艺术却极为璀璨。甚至应该说,恰恰因为其非善,其恶,其文学艺术才璀璨。而那些善良的人,那些怜悯亲人、遵守社会规范的作家,往往不可能有多大的文学成就。不说远的,我们见到许多中国作家也是如此,当他懂得生活时,他的写作生命就基本完结了。坦白地说,我就一直处在这样的彷徨和纠结中:成就文学还是成就生存、乃至生活?日本作家可以做到生存都不要,自杀去,那对他们的亲人,简直是无情的摧残,对他们的社会,简直是恶的示范,但是他们却给世界留下了杰出的作品,又是大善。只不过,作家的善与恶,是超越了世俗观念的善与恶,那毁灭,是一种涅槃。
但是你还不是作家,明白地说,你还没有成名,你毁灭了,什么也不是。不要相信王小波,不要相信海子,不要相信凡高,不要相信田中慎弥,因为,他们首先是王小波、海子、凡高,还有田中慎弥。
我爱你如子,所以我告诉你真相。我再次奉劝你不要写作,不是因为你的才能,而是因为没有书商会看上你,没有媒体把你看做炒作好素材,你也没有资本让评论家去吹捧你,归根结底是你没有运气。运气来时,你目前的水平就已经可以被吹成中国一流作家了。二三流作品遇到一流运作,就会成为一流作品;一流作品遇到二三流运作,只能是二三流作品。不要相信那些文学传奇,那是蛊惑,当然,我也不希望你看我的作品。
你的叔叔
2012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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