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2012年3月19日讯)2011年茉莉花期间,著名网络人士、1984BBS站长张健男在2011年3月3日被捕,随后被投入看守所。在其被捕一年之际,张健男在推特上公开揭露其被捕期间的遭遇。

1984BBS创建于2008年8月,服务器设在国外,主要发布被中国大陆的互联网审查机关删除或者禁止发布的新闻。网站虽然只有一万多名用户,但聚集了中国大陆一些活跃的媒体人,经常有媒体编辑将中宣部发布的禁令发表在这个网站上,致力于寻求一个新的无删改无隐匿畅通信息渠道,搭建一个新的无审核无过滤自由新闻平台。1984BBS于2010年10月12日被正式永久关闭。在原网址上现留有这么一段话“在一起的好时光会留在记忆里,若干年后你还能想起,曾有这样一个地方让你既有勇气表达自己的真实所想,又能找到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的思想知己。自由的春天会来的。最后向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传世名作《一九八四》致敬!”

下面是张健男公开揭露被捕期间遭遇的具体内容

第一站,就像高考分班,拍照、体验、脱光验身。然后带到一个走廊深处面壁等着发配。旁边的人告诉我,“听里面老大的话就不会挨揍”。我提心吊胆的跟着进了一个四十人的监室。那是比北京站环境还差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人侧卧在两个铺子上。

“操你妈的!蹲下!”门口一个秃子喊道。我蹲下,因为已经近48小时没有睡眠,虚弱,蹲得不稳还被那秃子揣了一脚。我真想一刀砍死他。秃子让我报上姓名、罪名、家庭住址和亲属联系方式,并说:“那位是大哥、这位是X哥,凡事听这两位哥的。你妈逼,听清没?”

那大哥横躺在通铺上最宽裕的位置,身下垫了几层被褥。而其他人都是两人甚至三人盖一张被子,有的身下只有薄薄一层褥子或没褥子。他们像鱼一样侧卧着,并与旁人保持“69式”,面对一双臭脚,并承受着恶心的贴身拥挤与骨头的酸痛。大哥对我说“你知道反革命罪是要枪毙的吗?傻逼才去反对共产党!”

我没应声,旁边的秃子连同一方脸者立刻围住我厉声道:“你妈逼,大哥说的你听清没有,听清就应声!”大哥说:“让他睡上面吧,瞧他眼睛都挣不开了。”我战战兢兢的说:“谢谢大哥”。按他们的要求脱鞋脱衣服,并侧卧在两个几乎没有空隙的人中间。那一夜我极度困倦,但完全未眠,我好想回家,好恐惧。

天蒙蒙亮,我不知身处哪层炼狱,煎熬了一夜。值班犯人几声击掌并大吼:“起床!”监室的人都迅速爬起穿衣,穿衣禁止站立,必须坐在通铺上穿。负责叠被的人开始忙碌,除狱霸大哥等狗腿子外其余人要蹭下床,蹲在铺两侧,排队洗脸刷牙。洗脸是用上一个人洗过的水,非常恶心,最后的人几乎是用黑水洗。

洗漱完毕屁股蹭回铺上。要求双手抱膝并笔直的等待早餐的来临。饭车的轱辘声在监室走廊回荡,一狗腿子离开拿出饭桶蹲在铁门等待。那餐车的厨子每将稀粥扣在饭桶了,狗腿子都回应“谢谢!”

早餐通常是玉米粥、白面馒头、腌芥菜头。偶尔有白米粥。几个狗腿子先给狱霸准备特别早餐:香肠、卤鸡蛋、榨菜。这多是他自己买的,其他人买了也进贡,早餐基本吃不到这些。狱霸喊“吃饭!”,所有人才能吃。那些绝食的人手里的馒头会被身边的人抢走,或不打招呼直接去喝他人的粥,尽是人性低劣场面。

早餐结束,餐具由一个人收回并清洗。全体蹭下铺,蹲在铺边,有几个人负责用抹布擦铺,我被安排擦一个区域。开始模仿前面的新疆人擦铺姿势,双腿站直,上身弯下,屁股翘起,撑开抹布身体来回摆动。这动作对我来说太吃力了,速度稍微慢了些,新疆人便踹了我一脚。几个狗腿子也扑上来对我大吼。

直到中午前都是双手抱膝盖坐在通铺上。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姿势很痛苦,尤其是屁股尖特别疼痛。如果没有保持规范的坐姿,会被在通铺间来回走动的狗腿子抽脸。狗腿子和狱霸不需要规范的坐姿,他们可以自由活动,甚至偷偷抽烟。

那煎熬的静默时间里会让人胡思乱想:漫漫刑期、未知恐惧、亲人、家、正常的生活、曾经的自己、自由⋯⋯那种痛苦无法形容,绝望和沮丧到极点。这时,轻生或是唯一解脱的办法。

环境落差太大,眼前的一切仿佛幻象。自欺的说这就是一个梦,说不定一会儿就会醒来。睡觉前我常会如此安慰自己。但醒来会更加绝望,那是现实。后来我问了其他人的遭遇者,他们说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审讯的过程无法描述,那是他们的例行工作。面对不断变更的审讯者,我重复着回答他们的询问,但他们永远是不信任的态度。戴着手铐坐在铁椅上,我被各种罪名和刑期恐吓着。我太渴望自由,以至于我哭、笑、咆哮、发怒、讨价还价、求饶、无语、放弃。

晚餐后,忽然传讯器里喊到我的名字。让我做准备。一个狗腿子祝贺我,说我被取保了,我忽然觉得异常轻松。结果他预料错了。我被戴着黑头套、手铐、脚镣塞进车里运到第二站,一个级别更高的看守所。夜里进入监室,狱霸大哥告诉我这里都是重刑犯,不要有侥幸心理,认命吧。

和五个杀人、三个贪赃、三个贩毒、一个洗钱、一个黑道,平均刑期在十年以上的人共处同一监室,精神更加压抑。审讯时我看到一楼的犯人都带着脚镣,狱友说那都是已经判死了,等待执行的。我想像着他们现在有多恐惧和焦虑。这或是导致我那天做了一个被车拉到焚尸炉前枪毙的噩梦。

在封闭的环境里,数字被幻想成暗号或密码。3天、7天、14天、15天、20天、21天、30天。老婆和朋友送来的钱数和衣物数都会当成一种讯号和密码。如看到5条内裤,我想那就是告知我还剩下5天,或最多判5年。

重刑犯的监室气氛相对好一些,人很友好。有几个曾在部级单位供职。豆绿漆的墙围子、学习评比板报,餐具、食品、洗漱用品、书籍都整齐的摆在生活区。人数控制在十人以上,空间刚刚好,但地上仍会轮班睡几个,地面是瓷砖并有地热。在那儿我是唯一没睡过地面和职过夜班的人,算特权吧,应是上级安排的。

第一站是炼狱,第二站则像是修行所。一日三餐油水少,胃溃疡都不再犯,大便颜色和形态也非常好。每天拿着别人丢弃的塑料瓶去水龙头接开水喝,反正无事,一天能喝下三斤水。每天下午电视会重复播放学习内容:监规和坦白从宽。案例中的犯人被减刑和奖励一餐炖肉,录像中反复出现炖肉的镜头,看着很恶心。

和大多人一样,进去先想法设法找本≪刑法≫。新修订的那本在狱霸手里,好不容易借了本老版本的,书像是刚才古墓里挖出来的。还好,那书已有危害国家安全罪,而不是反革命罪。被人问及大学专业,说是法学,又被人讥笑“知法犯法”。看着危害国家安全罪类别下的几条罪名好像都触碰了,最惨10年以上。

想象将在牢狱中度过漫长光景和狱外的亲人朋友,越加苦痛。接下来的时间我处于焦虑和抑郁的心疾状态。刘晓波也在这里接受传讯、逮捕、起诉和审判,他是怎样的心境和状态,我尝试着揣度。这恶劣的环境如何忍受十年,越想越绝望。我尝试着读书分心,可太难了。一天下午,广播放了首≪K歌之王≫,我哭了。

每天都会看≪北京日报≫和新闻联播,适逢两会,永康和建住出现在镜头前,分析他们的表情,或许代表某些政治动向。可他们永远是一脸苦大仇深,令人越发悲观。国际消息,利比亚战事越练越烈,这或许直接影响到牢狱中的这批人,若他们得逞,中国也爆发战乱。我开始用统治者的思维思考问题。

因长期在不见天日的监室里困着,每周两次的放风尤为珍贵。放风处和监室连着,隔着道电动铁门。三面被高墙围着,头顶是铁网,只能看到头顶的蓝天。管教偶尔会扔来一盒烟,犯人们蹲在一只塑料盆前抽烟。放风就是十几个人在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区域走圈。若阳光足,有些人会脱裤子晒阴茎,说是杀菌。

一名致人一死一伤的大叔坐在我的左边,他一直劝我想开一些和好好吃饭。他逃逸十年后被抓捕。他辩护称肇事是因保护妻子免于两个人欺辱,属自卫。他说不会判死,但能看出他异常的焦虑没把握。某日,他出庭受审,回来时激动万分,免死无期。大家也为他保命而庆贺,不知为何,这消息像是极大的安慰。

一名八零后的台湾帅哥对我特别好,他的罪名不便公开。他家里很难给他邮钱,几个监友一起救济他,我每次买食品也会给他一些。他毕竟是来自文明民主尊重人权的国家,他在他人那里大约听到我的罪名后对我说:“他妈的共产党啊,最没人性!”每晚新闻联播的时候,他也总会骂上几句:“全他妈的假新闻!”

有名缅甸毒贩,按贩卖剂量看,能被判死好几回。他每天除了合计何时被枪决就是鼓捣自己的阴茎。他经常被他人嘲弄,但大家还是会救济他,他家里从未给他寄过钱。他老婆因同案关押在对面的远处的监室,他总是通过门缝看。一次他通过广播给老婆点了首歌。很多监友都哭了,唯有他自己笑,他总是笑嘻嘻的。

缅甸人学了不少中文,他用古怪的音调背诵中文数字,会说“馒头”、“好吃”、“饿了”、“拉屎”、“枪毙”。有时他孤独的坐在厕外角落看墙上字迹。留下字迹的人有的已离开看守所下放监狱,或已经离开人间。我看了,印象最深的是一处被写了无数个“无期”和一首写给父母告知儿子将踏上黄泉路的诗。

不知是天生敌对还有其他,没怎么与那三名受贿的官员相处。他们在监室拥有最高权力并排位,他们常恣意破坏用以禁止他人的规范。有位给我讲了不少官场的事情,真是黑透了。他们仨是监室仅有的把他人的罪行说得更严重,并常暗暗诅咒他人不会有好结局。官场中人的冷血和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在最初的几天想像着外面的人怎样才能解救我,实在无助。是老婆在向警方求饶,还是亲人朋友利用一些社会关系,或是媒体和网友的声援。抱歉,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我这样的小人物,外面噤声与配合才是出路。他们也不想将事态恶化,审判一名政治犯会有更多后续影响,例如外交、统治者与国家的名誉。

两会结束后,仍不见转机。仅仅过了两周,我心态好了一些,还能和监友打打牌。但周末比较难过,尤其电视被调到电影频道,那些美式的家庭化的场景一出现,我就悲伤起来。接近一个月,我好似已经适应了那里,反倒盼着逮捕令。一天上午,我被要求收拾东西,又押上车,送回那第一站,如炼狱一般的看守所。

可能是因幸运没吃过什么苦,家庭条件也还好,从大学毕业到工作都很顺利,之前的感情曾有坎坷但之后的非常幸福。也可能因此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对恶劣的环境很敏感。即便只在第一站关押两天,但如两年。这次又重复着如上次的遭遇。有的犯人甚至拿我老婆的话题取乐:“小伙,出去后我去找你老婆。”

那天赶上每周一次的洗澡,要求洗澡不超过5分钟。洗澡时没有隐私,所有人都能看见。水温至少70度,每冲一下都像要被烫伤,那水从一根管子冒出来的,冲击力很强。狱霸可以洗20分钟。洗完澡,吃完午餐,被安排“值班”:防止犯人趁睡觉互害。但更多是被要求用手去打打鼾者的头,以避免影响狱霸休息。

晚餐后被要求在午夜十二点值班。挤进人肉堆里侧着睡了没多久就被叫起来。站久了稍微犯困,只听旁边一声闷响﹣﹣那值班的头头抬脚踢了一名值班时打瞌睡的人的胸口。脚抬得高,一看就是练过武术。站了近一个小时,我浑身冒冷汗,想吐又想拉,或是虚脱了。我申请蹲下,头头想揍我,旁人作证才免于被揍。

值班头头看我脸色惨白和汗珠,准许我轻声去厕所。我又拉又吐后回到值班队伍里。那头头变得人性,让我去厕所旁的地上睡觉,不必再值班。监室大约四十多人,厕所旁已睡了三名,我在空隙里躺下。这一夜几次被冻醒。早上一起来,狱霸就拿着鞋打我的头:“操你妈!你怎么没死了啊?别他妈的给我装病!”

接下来是早餐和坐在铺上反思的时间。大概快到中午,听到广播里传出:“张健男,取保!”大脑几乎空白。狱霸说:“你他妈的赶紧下来,蹲门口来!”之后,在要求下写了两篇保证书,并按了手印。持枪武警把我压出看守所,我见到了分离已久爱人,一时间无法控制情绪和她相拥并嚎啕大哭起来。(完)

2011年5月,花了几百元做心理治疗。到今天,仍时不时的无意识回忆起那段经历,不知如何治愈这心理创伤,恐惧加深,更悲观绝望,并只见黑暗。大多亲历囹圄者或变得“选择性失聪” ,或放弃追求信仰。不要怪责他人的不坚定和无力,只怪强大的统治者残酷的使用恐怖手段。

因之前经常被敲门,尤其是一次半夜敲门,敲门声就成了一种恐惧。半夜敲门那次,一下冲进来十几号人,他们把睡衣里一丝不挂的我按住。搜查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带走了一些书两台电脑几部手机、妻子也带走审讯,唯有猫是无辜和安全的。来电也另我恐惧过,总以为又是他们。

这算是一次压抑的释放。并希冀列位保护好自己,避免经历恐怖,真的不好受。

出来也可以自诩英雄,但那不真实,能出来的都是暂时放弃反抗,写了保证书。反之则不会被放出来。一些人以烈士的标准来要求他人,或以标榜自己的“正确做法”,这种心理比较怪诞,像是共产主义者才会具备。我理解很多人愿意将自己最风光的一面展示给他人,但那算不上互助与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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