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于 财新《新世纪》 2012年第12期 出版日期 2012年03月26日

 

文/王晓渔(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副教授)

 

这几年流行“民国范儿”。我对民国亦情有独钟,但我所“范”的民国主要是1912至1928年间的北京时期。至于1928年后的南京、重庆时期,民间社会的努力值得尊敬,但是以“训政”为名的党国体制并无太多可称许之处。

同样是民国,不同时期(北京时期或南京、重庆时期)或者不同层面(民间社会或党国体制)的民国,有云泥之别。目前看到的“民国范儿”,常常对此不加区分,囫囵吞枣。随此兴起的民国老课本热,就遇到这个问题。

2005年,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推出《商务国语教科书》《开明国语课本》《世界书局国语读本》,出版后波澜不惊。谁知五六年后又掀起热潮。或许因为老课本已经超出了版权期,很多出版社几乎不加选择纷纷重印。

民国老课本远胜后来的课本,这没有疑义。但1928年后的民国已是“党化教育”,而且距“新文化运动”不过十余年,白话文尚未成熟。所以,那时出版的民国老课本很难幸免于这两种时代风气。1932年出版的《开明国语课本》即是一例。这套老课本因为是叶圣陶编撰、丰子恺绘图,受到坊间高度评价,被誉为“后无来者”的“大师之作”,有至少四家出版社重印。

翻开《开明国语课本》,可以看到《孙中山先生的故事》《孙中山先生和农人》《游中山陵记》《孙中山先生伦敦遇难》等明显带有“领袖崇拜”色彩的课文。虽然比例极小,但是一叶知秋。最为关键的是,叶圣陶编撰这套书的过程非常仓促。他曾回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编写了一部《开明小学国语课本》,初小八册,高小四册,一共十二册,四百来篇课文。这四百来篇课文,形式和内容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是抄来的。”

如果不是带着崇拜的眼光,而是平视《开明国语课本》,会发现有些课文仿佛小学生作文。比如《大扫除》最后写道:“今天,我们坐在教室里,看着太阳光照着十分干净的墙壁和地板,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种句式,读者不会陌生。

非常难得的是,叶圣陶和丰子恺两位先生的后嗣,并未因为这套课本出自先人,参与到“神话”《开明国语课本》的过程。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曾表示:“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这套书。”她认为《开明国语课本》并非教材中的经典,提醒读者不要太盲从。叶圣陶的孙子、作家叶兆言也认为,这套教材中“有一些东西是需要淘汰的”,他认为祖父和夏丏尊合编的《国文百八课》比《开明国语课本》稍胜一筹。

《国文百八课》,由夏丏尊和叶圣陶于1935年至1938年编写,开明书店出版,2008年由三联书店重印,迄今不温不火。其中文选部分兼收并蓄,同时选入文言和白话,并有少数译文,白话收录了胡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等作家的文章,与《开明国语课本》全由叶圣陶一人创作和再创作截然不同。但文选依然不乏党化教育的痕迹,收入了宋庆龄的《广州脱险记》、耘愚的《谒孙中山先生故居》、孙文的《欢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词》、陈布雷的《黄花岗烈士纪念会演说词》,以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宣言》和《北伐宣言》等。

 

一百年前的公民读本

在已经重印的民国老课本中,《共和国教科书》(新星出版社,2011年9月)最见功力。功力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为编撰过程,一为重印过程。

1912年,共和肇兴,商务印书馆组织编写《共和国教科书》,编辑由张元济、杜亚泉等担任。商务印书馆具有丰富的教科书编撰经验,1904年编撰的《最新教科书》,可以视为现代教科书的发轫之作。这两套教科书风靡一时,尤其后者,重印数千版次,印数为天文数字。当时尚未有“党化教育”一说,距离“新文化运动”尚有数年,《共和国教科书》秉持公民教育理念,文字均为典雅文言,无论观念还是文体,俱有可观者。

《共和国教科书》的重印,由《读库》团队负责,主事者张立宪兼有出版人和手艺人的品质。大多数出版社重印民国老课本,只是扮演复印机的角色。张立宪则把老课本做成了艺术品,他将教科书和教授法一网打尽,一一修复,最后以线装的形式出版,甚至专门出版了宣纸版。但是,它的不足亦由此生:一是成本拉高价格,数百元一套,有力承受者有限;二是印制尤为精致,而且多达几十册,即使购买也多为收藏,有买椟还珠之嫌。

相比之下,《读库》和《南方周末》合作出版的《修身老课本》(花城出版社,2011年12月)(下称《修身》),薄薄一册,宜于诵读涵咏。这本《修身》选自《共和国教科书》的修身部分。在民国老课本中,最值得关注的并非国文读本,而是修身读本。国文读本无非是文选,此前的《古文观止》、此后的各种名作选本均可替代。但修身读本,却非共和时期的版本不可,原因如前所述,1928年后转入党化教育时期,与此前的公民教育在理念上水火不容。

修身读本一般由两个部分构成,一为公民之权利,一为公民之素质。《修身》选择修身读本的公民权利部分,把握住了公民教育的灵魂。一个公民,只有知道自己享有哪些权利,才能更好地担当自己的责任,养成公民之素质。如果一个国家的国民无法享有公民权利,却要求他们具有公民素质,那相当于希望森林里种植着“无根之木”。剥夺公民权利然后指责公民缺乏素质,再以公民缺乏素质为由进一步剥夺公民权利,这种循环论证的逻辑并不鲜见。奇怪的是,很多被剥夺公民权利的国民也认同这个逻辑。

《修身》是近乎理想的公民读本,不仅注重民主共和之精神,而且注重宪政法治之理念。讲到平等,“人民不分阶级,凡权利义务,一切以法律为断,不相侵犯,此之谓真平等”;讲到自由,“共和国之法律,凡属个人之自由,不特他人不得侵犯,即国家亦不得侵犯,其尊重自由也如是。”平等与自由,是两个几乎绝对政治正确的词语,也最易被误解,以至于平等被理解为“平均主义”,自由被理解为“为所欲为”。但是,在《修身》里,平等、自由与法治联系在一起。平等是“一切以法律为断”,不尊重私有财产、强行进行财产再分配的“均贫富”显然不属于平等。自由,不仅公民互不侵犯,国家更加不得侵犯。个人的自由不是没有边界的,这句话自然值得温习,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常常以此为由过度限制个人的自由。因此,国家对个人亦须以法律为边界。何为法律?《修身》指出,法律需要经过国会议决,而国会议员由全体国民选举。这种法律绝非那种橡皮图章下的“非法之法”。

相比之下,另一个版本的《修身老课本》(辽宁教育出版社,2011年5月)过于强调公民之素质,诸如“合群”“尚武”等。这本书的原本,是191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新式修身教科书》,对于公民之权利用墨甚少,即使讲到也侧重不同。比如讲到自由,强调“若假自由之名,以破坏法律,则国家必禁止之,或惩罚之”。这就只考虑到个人“假自由之名,以破坏法律”,却没有考虑到国家“假法律之名,以破坏自由”,忽略了一个常识,即最有可能侵犯公民自由的是国家。

1928年之后的修身读本,更加厚此薄彼,常常只讲公民之素质,而忽略公民之权利。这种读本以公民教育为名,行党化教育之实,最终南辕北辙,培养的只能是臣民。在民国老课本热中,这类读本也被重印,比如《世界书局模范公民训练册》(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这种老课本只有资料价值,没有普及价值。在当时的各家出版社中,世界书局的教科书尤为偏重党化教育,国语读本如此,所谓“模范公民训练册”亦是如此。由于“新生活运动”呼之欲出,这本教科书充满相似的气息,内容几乎都是“我睡觉的时候头要露在被窝外面”“我每天大便有一定的时候”“我尊重校徽”之类,很难称得上这与“公民之素质”有什么关系。

 

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公民读本,在百年中国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存在,现在正处于复苏时期,但是常常面临青黄不接的尴尬。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追溯“民国范儿”,也要有点“拿来主义”。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最近出版的公民读本,有美国公民教育中心编写的“民主的基础丛书”(包括《权威》《隐私》《责任》《正义》四本,金城出版社,2011年8月),还有芝加哥大学第二任校长贾德森在一百多年前撰写的《美国公民读本》(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年1月)。这些书为中英文对照,核心是“世界公民”的理念,恰恰可以与“中国国情”形成互补。刘建华先生在“民主的基础丛书”出版说明里指出:“尽管我们的传统是一个没有公民的好人社会传统,但我们的时代却是一个需要好公民的大社会时代。”这套丛书着眼于公民常识与社会建设,而这两点正是公民社会的基本要素。

《美国公民读本》不仅是美国公民读本,更是世界公民读本。开篇讲到“爱国”,“每个优秀的美国公民都热爱自己的国家并为之骄傲。”接着陈述为何“爱国”,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公民在这个国家享有自由,与那些警察无时无刻不在侵犯公民自由的警察国家截然不同。这种表述不同于那种熟悉的说法,即爱国是因为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从纳税人的角度而言,是公民养了国家,而非国家养了公民。《美国公民读本》接着强调贬低别的国家不是爱国的表示,这同样是“世界公民”的理念。

整整一百年前的《修身老课本》与来自他山的公民读本,殊途同归。只是不知公民读本所至,是否金石为开。


© st@小声说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2/04/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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