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静中隐藏着无数命运的老城,与愈往西去愈发丧失的新城相比,显然是另一个迥然相异的世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拉萨?或者说,它们共同构成了怎样一个多面的、碎片似的拉萨?
……这寂静中隐藏着无数命运的老城,与愈往西去愈发丧失的新城相比,显然是另一个迥然相异的世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拉萨?或者说,它们共同构成了怎样一个多面的、碎片似的拉萨?——题记。
又及,所谓地方志,其实并不完全。我之所以选择这些地方,是因为与我个人的经历相关,尤其侧重这几年的变化和故事,而不太涉及历史背景、典故往事之类。可以说,我所写的地方志,只是一个人的考古史。恰如这句话:历史成为一种地理,回忆正如考古。而我更像一个没有受过任何学术训练的考古学工作者……另外,我专门为拉萨城中的其他地方,如祖拉康、希德废墟和雪新村,单独写过文章,其实也都属于这类新编“地方志”。
嘎玛贡桑
这一片一片的聚集之地组合成拉萨最大的社区,分别为旧的或者新的藏式居家庭院、散发着体制味道的“退休房”、朝圣者和打工者借住的大杂院,以及各种杂货店、影碟店、茶馆、酒肆等等。可以鲜明地辨别出,以退休干部居多的区域是平整的石板路,呈现一种井然有序;
以居民或游民为主的区域完全是土路,冬雪夏雨,一片泥泞,从来无人管,而今又被列入拆迁规划当中,据告在不久的将来要建公园、商场、游乐园等等,其样板为江苏省诸多城市那千篇一律的面孔,因为江苏省是拉萨的对口援藏省份。而嘎玛贡桑的这些原住民只有往更远的郊区迁移了。
几年前,我和W曾在其中一幢大杂院住过一个月,满院邻居都是各地来的藏人,每户人家都有着吸引我的故事,尤其吸引我的是仁青桑珠一家。仁青桑珠早年为僧,后还俗回乡,书写绘画雕刻无不擅长,且通晓医药,可治病救人,是那种海水不可斗量的民间高人。
但他倾力投入的是抢救远在康地老家的寺院所珍藏的上万页经文,由囚禁于“新西藏”早期监狱中的一位大成就者从意识深处发掘而出的经卷,属于罕有的意伏藏【1】,神秘而宝贵,以清净的方式传承佛法,但因历时已久,多有残损,尤以文革暴力最为凶猛,余剩过半。
多年来,仁青桑珠绞尽脑汁想要保存但都收效甚微。一次,他到拉萨朝佛,偶然发现电脑这种神速的工具喜不自胜,当即留下来学习,希望把经书输入其中,永久保存。他甚至把妻子、儿女全都带到拉萨,让准备出家为尼的女儿学会打字,让妻子和家乡的一位当僧人的亲戚做校对,儿子还小,先送去上学,以备接力。当然这一切,也多亏有他经商的兄弟、著名的“天珠王”嘎玛资助。
那段时间,我喜欢坐在一旁,看仁青一边翻阅有的书页已被火燎水浸的经书,一边讲述伏藏师那传奇而坎坷的故事。或者,看仁青的女儿越来越流利地敲击着键盘上陌生的英文字母,让美丽的藏文在屏幕上显现。然而这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电脑并珍存的光盘、硬盘,如今已经毁于恶官们派来的警察手中,而仁青、嘎玛以及家族中一共六人身陷囹圄,这天大的冤情是另一个悲哀的故事【2】,留待将来再写。
而“3•14”那天,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轻女子匆匆离开可以望见滚滚烟雾的单位,如逃命一般,刚进巷口,接听父亲万分焦急的电话时,却与父亲同时听见一声枪响——不远处,一个男性藏人栽倒在地,流淌的鲜血至今还留在她的噩梦里。之后是大搜捕,听说从这里被抓走的有八千多人,连原本从乡下雇来修房子的藏人也不由分说地被带走了,我认识的那个帅气青年刚探身窗外,就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击翻,所幸这倒是一颗橡皮子弹。
数月后,似乎一切复归于平静,某个下过小雨的深夜,回到拉萨的我有意逆林廓路向东而行拐进嘎玛贡桑,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只见装甲车至少两三辆静静地驶过,持枪军人如鬼影幢幢布满路口,似乎连路灯也不明,连路人也不见,仿佛有幽冥在几无声息地飘来飘去,遍地的水渍像是未干的血迹……
除了几座寺院和几条转经路,这里算是拉萨拥有摄像头最多的社区,谁叫它里面住的藏人实在太多呢?而无数的摄像头就像患有窥视癖的魔鬼,浑身布满阴谋的眼睛一闪一烁。可是,屡屡有胆大妄为的小偷,会在深夜爬墙翻入一户户人家行窃,甚至连狗吠声声也阻挡不了,这又是何故?
实验小学
位于林廓东路自治区公安厅对面。除了寒暑假与周日,每天未及放学时间,学校门前总是家长聚集,各种车辆聚集,使得这一带的交通异常拥堵。而此情此景,我在帝都北京亦天天可见。家长们热切地翘盼着;穿着天蓝色校服、脖子上斜挂着红领巾的男孩女孩终于姗姗出现,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助,个个张皇地寻找着大人,找到了就莞尔释然的样子,找不到的就先钻进旁边若干个寄生于学生们的小店铺,不是买些乱糟糟的零食吃着,就是买些做工低劣的玩具耍着。而他们的上方,悬挂着猩红色的标语,或写着“迎奥运、庆北京”,或写着“维护社会稳定,促进民族团结”,这倒颇具“西藏特色”。
学校大门似乎是挂标语的最佳位置,随气候的转变挂不同的标语,堪称政治气象的晴雨表。有一年9月开学时,正在大街小巷游荡的我,被拉鲁小学门上的一幅醒目的标语给震住了:“我是中国娃 爱说普通话”。
竟然这么赤裸裸?我开始留意并且拍摄其他小学的标语,如吉崩岗小学的是“树立语言规范意识,提高民族文化素质”;雪小学的是“普通话是我们的校园语言”。从小事做起,从娃娃抓起,后来听说连幼儿园也把只会说藏语的幼儿列为需要加强学习能力的差等生了。既然如此,无需一再颁布什么民族区域自治法,西藏自治区不如改叫西藏省得了。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谆谆教导,出自毛之口(毛什么呢?反正他是我们曾经长期称之为毛主席的那个人),又被一个个汉藏老师娓娓道来,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以至我的额头中央,曾被一块红色的烙铁刻上了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印记,直到成长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多么可怕的标签,待要抹去,却得经受撕心裂肺的百般折磨,幸运的是,我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最美的文字和图画,出现在图伯特古老的经典中,出现在喇嘛们绛红色的袈裟上,出现在朝圣者伏地长拜的仪轨里……
只是他们又在重复那套烙印的旧把戏了,当世界进入具有新生意义的21世纪,我们的孩子们却不得不重蹈覆辙。其标志之一,即所有的学校包括幼儿园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学唱“红歌”的运动,此起彼伏地举行震耳欲聋的“红歌擂台赛”,让城市里的被邀观摩鼓劲的家长们恍惚,仿佛回到了观看《红孩子》、《祖国的花朵》等革命电影的童年,让农牧区的被邀观摩鼓劲的家长们亦恍惚,以为那连念珠也不准持有、嘴唇也不准嗡动的文革重又降临。
一位在牧区小学当老师的青年讲过一件趣事,说县里的领导来验收学生们唱“红歌”的成绩,全校各班把若干个旧的、新的“红歌”齐唱了一遍。领导很满意,老师亦兴奋,就让学生们自由发挥,一个穿羊皮袍的男孩雀跃上台,甩动长袖,放开歌喉,唱的竟是“达赖喇嘛,我心中的太阳;丹增嘉措,感恩的心思念你……”这是一首从喜马拉雅山麓那边传来的歌,虽然脍炙人口,却只在民间暗中流传,结果把所有人听得瞠目结舌。县领导是个妇女,藏人,她踌躇再三,终究无言离去,算是宽容地放了全校一马。
冲赛康
这里说的不是“旧西藏”荟萃了马帮从边境口岸运来各国商品的市场,而是这许多年来,庞大的、乱哄哄的、人满为患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生意人中,大多是来自湖北、陕西的汉人商贩和来自甘肃、青海的回族商贩,经营从外地运来的各种各样的日用百货;极少数是藏人,销售酥油、牛羊肉和土豆萝卜等,这些属于地方特产,跟销售它们的人一样,生长于本土,又为本土所限,却渐渐减少。
这里的商品因其价廉,顾客亦多是藏人。当然是藏人中的低收入者、城市贫民以及农牧民等,所以在这里做生意的外族人几乎都会几句藏语,有的因年头长,说得还挺顺。其实拉萨人都知道,这里是假冒伪劣商品在整个自治区最主要的集散地,充斥着各种山寨杂牌和过期商品。
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曾经来了国家质检部门的工作组,检查了冲赛康市场之后就走了。是查不出一件假冒伪劣商品吗?非也。事实是,几乎所有商品都是假冒伪劣,工作组只好罢休,因为若真要处理,“拉萨的市场就会垮掉”,据说这是工作组撂下的一句大实话。
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大小超市,比如紧挨着拉萨警备区司令部的百益超市,贴满刘翔、郭晶晶等体育明星代言的商品广告,其经理误以为我和扛着摄像机的朋友是北京记者,十分爽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但他一定很恼火我会问那琳琅满目的商品是不是有些来自冲赛康,不得不尴尬地承认了,却貌似恳切地辩解:“冲赛康已今非昔比,全都是正宗的、合格的东西,再说质检部门也经常来检查;况且我们从那进货也方便,不然西藏离内地太远,东西运进来太不容易了。”我暗笑,难道把假冒伪劣的东西运进来就容易吗?
而今,冲赛康已被一个当过兵的四川商人给承包了。他财大气粗,拆旧盖新,复又租赁出去的摊位收取的费用很高,据说一个摊位的押金最低也是3万。以卖酥油之类为生的藏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押金?
就跑到冲赛康居委会哀求,希望给条生路,然而新老板是要从销售廉价的日用百货转型为销售高价的旅游纪念品,坐收斗金的居委会也乐得当土财主,任那肥水流入外人田。如此一来,留下的往往是有一定资本的汉人和回族人,被挤出去的则毋庸置言乃何人。
但假冒伪劣并未挤出去,换上冠冕堂皇的包装更具有欺骗性。连我也差点上当,幸而被在工商局就职的朋友提醒,才没去买摆满超市、旅游点甚至专卖店的“喜马拉雅牛肉干”系列,不少是过期之后用香蕉水涂掉时间,重新打码、再卖,其仓库设在娘热路的居民小区,直至其员工因工资被拖欠故去告发才得以暴露。可狡黠的汉人老板仅被罚款两万元又没事了,继续向各商点批发着过期的牛肉干。
类似的商业名堂数不胜数。如在拉萨卖得特火的百威啤酒,有真的,更有假的,其批发处位于太阳岛,成箱成箱的堆如小山。海关附近被称作“小鲁康”的游乐园里,散落着有着藏式风味的帐篷,浓妆艳抹的藏人妓女正低廉地献媚着,劝一个个藏人嫖客畅饮那冒牌的百威啤酒。
而青藏公路上的翻车事故中,从甘肃进藏的运货卡车里,翻滚而出、且被摔碎的竟有一箱箱拉萨啤酒,难道拉萨啤酒是回族人在远离原产地的拉萨生产出来的吗?
小昭寺
拉萨人称小昭寺为“绕木齐”,这样的名称是有典故的,追溯的话,与古城的形成有关,却不是我要重新立志的内容。在我记载藏历土鼠年大事记的博客上【3】,就这座充当了导火索的寺院,有简单的记录摘选如下:
3月11日,小昭寺被关闭。
3月14日,上午,被软禁多日的小昭寺僧人与附近赤巴拉康的僧人举行抗议,推倒了停放在寺院外面的警车,遭巡逻军警殴打,引发民众愤怒,随后爆发数千民众的大规模抗暴行动。
3月23日,上午,小昭寺僧人托美上吊自杀。他30岁左右,后藏江孜【4】人,自杀前表示不堪忍受寺院被关闭已达半月,军警向寺院投掷催泪弹、僧人被盘查和虐待的恶劣状况。
5月1日,小昭寺及赤巴拉康开放,一些信众和一些装扮成信众的人员去朝佛。小昭寺门口和路口的岗哨已撤,但有许多装扮成游客的便衣;院子里有工作组;佛殿里只有约30个僧人在念经,气氛压抑。赤巴拉康原有28个僧人,抓了8个,后来放了5个,还有3个可能要被判刑,通缉令里有他们。
5月26日,在小昭寺,军警逮捕了3名僧人:布琼、占堆,另一名是墨竹工卡县【5】人,名字不详。布琼被指控向外界透露有关境内消息,本月15日军警企图拘捕他,但因遭到其他僧人的抗议,未能将其带走。目前这3名僧人被关押何处尚无消息。此外,之前被拘捕的70多名僧人已陆续获释,但仍有5名僧人在狱中。当局虽然声称小昭寺已开放,但仍禁止僧侣自由出入。
……
两年后的3月14日上午,戴着口罩和遮阳镜的我,装束与拉萨女子无异,去了绕木齐。
跨过拴有链条的路口,二十多个武警呈门字形持枪排列,至于警察就更多了,至于便衣就更多了。藏在衣兜里的数码相机被我紧紧攥着,不敢取出来。藏人模样的黑脸警察巡视着街边商户,喝令商品不准摆放在门前石阶上。
走来两个记者,藏汉模样,喉舌之态,果然摄像机的话筒上写着“新华社”。我有意停留片刻,隐约听得被采访的汉人商户在讲“3•14”如何地恐怖。
绕木齐的门外有背靠背、枪对枪的武警约七八个,周围的茶馆、饭馆坐满表情严肃的男人,我内心迟疑,脚步缓慢,先去那卖哈达和酥油的小摊,买了一小瓶融化的酥油,以朝佛状拐入赤巴拉康,遇到不少绕着佛殿转经的男女。有一小殿,迎面即是金色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塑像,我于是观想嘉瓦仁波切(尊者达赖喇嘛)的尊容,祈求他护佑雪域众生。正在诵经修法的僧人不及十位,一只白色大猫蜷伏于坐垫假寐着。
我的胆子大了点儿,干脆举着还有一半酥油的水瓶进入绕木齐,有些惊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竟允许朝拜,不过防卫如此森严,又跟关门何异?而其他几座寺院,如哲蚌、色拉和甘丹,今天又会怎样呢?绕木齐状如工地,主殿外墙被巨大的绿色纱帘蒙得严严实实,地上几堆泥沙,却无人干活。
除了僧舍墙上挂着几块颜色鲜艳的牌子,上书“爱教守法更爱国”之类,还立着两块较大的牌子,一块写满密密麻麻的“僧尼守则”,一块是“保护维修工程”的“安民告示”,日期是2009年7月26日,快八个月了,维修的时间未免太长。
大殿内,有许多僧人在念经,是普通的早课吗?见有信徒挨着给钱,就问从事登记的僧人可以给多少钱,回话97元,按习惯,这意味着有97位僧人,每人可以获得一元钱的供养。我于是问有多少古修,他的答复果然说有97人。我给了一百元,报了自己的名字。他问念什么经,我心想,为你们求福吧,但又不便说,只好说消灾祛难的经。古修说他知道了。
继续往里走,是释迦牟尼佛殿。凝视着形容清秀的觉吾弥觉多吉,这可是一尊饱经沧桑的佛像,在文革中被拦腰铡断,上半身流落于北京,后来被十世班禅喇嘛找到,托人送回,与废弃于库房的下半身重新连接,被金灿灿的绫罗绸缎围裹着,看上去状如原样。
猛然间,泪往上涌,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右绕了三圈,并想拍照,便请示靠墙坐着擦拭灯盏的中年古修。问照片拿来何用?是自己供奉还是要卖?我说是供奉,也是纪念。他颔首。又问是哪里人?答曰父亲德格,母亲日喀则。他笑道,哦德藏啊,我笑道,康藏。
又沿囊廓(环绕寺院的内转经路)转了一圈,遇见三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像三尊小护法,清鼻涕在熹微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不敢停留太久,离去时,发现绕木齐对面的藏式两层楼上,三个戴钢盔的军人站得笔直,黑洞洞的枪口与旁边的摄像机镜头,正好对准我,不免心跳加快。沿着前年此日的抗议路线而行,一路严阵以待的岗哨。擦肩而过时,听得一便衣警察正对围拢的数个警察指示:遇到这种情况,先勿要靠近云云。又见荷枪实弹的武警正在盘查三个衣冠楚楚的年轻藏人,貌似机关单位的干部或者公务员,有意观察其神情,有恼羞,有尴尬,却还是乖乖地顺从。
一辆挂着大喇叭、插满红旗的宣传车缓缓驶过,从喇叭里传出几十年的御用歌手才旦卓玛尖利的歌声:“喜马拉雅山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再长也有源,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边,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哟共产党来了苦变甜……”而我先前恰是被她的歌声震惊得冲出家门,恍惚间,还以为时光已倒退。
只是宣传车尚未转过街角,忆苦思甜的歌声犹在耳边,又有几十辆车缓缓驶来:一辆警车开道;后面是五辆写有XZ以及编号从001-005的装甲车,上面站着四个狙击手用机枪对准前方及街道两边;然后是五辆中巴,坐满蒙面、持枪的军人;最后是两辆编号为006和007的装甲车。开得很慢,穿过老城,显然是威慑。
而这相似的场景和感受,我在台湾诗人杨牧的文字中找到了。忆及台湾在“二二八”之后整个族群所经历的白色恐怖,又被三更半夜闯进家中查户口的警察、里长惊醒的他,如此形容:“……我想我怕他们的成份,还不如我鄙视他们。”
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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