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子,原本有条小河三面环绕。有老人说,村里的第一代祖先从外地迁徙过来时,发现河水从上游笔直流下,却突然在这里向东拐了一个弯。祖先说:“河水无宝不让道”,就在这里扎下根来。
河水从上游正对北面的村口流来,朝东绕村半圈,又从南面的村口向下游流去,在村东还留下一大片银色的沙滩。祖先说这叫“蚌王吐白”,整个村子就像一只巨大的河蚌吐出白肉躺在河边,上游吸水,下游吐水,灌溉着两岸的庄稼,滋养着全村的人畜草木、鸟兽虫鱼,显露出无限的生机。
后来,村里果然是人丁兴旺,发展成了附近一带最大的村,人多,地多,绅士也多。有一阵子,村里出现三十多条长袍!在县衙还占了三把椅子!
那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在那种“科技”一词尚未诞生的农业时代,只有读书人才穿长袍,只有德高望重的绅士才被县太爷请去参议政事,坐镇衙门。
可如今,这一切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朝代的更替,早已消失在毫无文字记载的历史之中,而村里曾经出现过的无数的善恶之人,也渐渐被后人遗忘,就像那茂盛庄稼覆盖下的农田一样,谁也不知道那里曾经有多少坟墓被铲平,谁也不知道那里掩埋过多少前人的恩怨情仇。
村边的小河已经在几十年前被上游的堤坝切断,原来的河道只剩下几个水塘,沙滩则变成了棉田。
无数次,我走过那污浊的水塘,无数次我站上那青翠的堤坝,脑海里就浮现出过去那浪花翻滚、游鱼腾跃的情景,还有那漂流水面的渔舟,沿河飞翔的白鸥,雪白的芦苇花,和那银色的沙滩。
可如今,河滩消失了,鸟儿不见了,鱼群绝迹了,村子也似乎没了以前那种生机和灵气。
二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村口跟一位长辈聊天,听他叹了口气说:“村子的南北还留下两个水塘,上游的堤坝下面应该能渗透一些水过来,勉强滋养着我们村的蚌王?”
如果没有这位老人的提示,至今我也不知道祖上还留下一个“蚌王吐白”的典故!
这位老人的父亲,正是我儿时记忆最深刻的一位老地主。如今他比我记忆中的他的父亲还要年迈,一样的花白头发,一样的山羊胡须,一样连着树皮的粗木拐杖,只是脸上多了一些谦和,多了一些乐观。
记得小时候,他家屋后,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园子,桃树、梨树、枣树、石榴树、柿子树,在里面轮番开花,轮番结果。园子中间的矮架上,还有黄瓜和番茄!栀子花、金银花、闹铃花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灌木,竞相用特殊的芳香和鲜艳的色彩吸引着我们。
可是,园子位于河岸的斜坡上,两边又被密实的灌木封锁,伸着绿刺的荆棘和黑色的如同蟒蛇般的藤蔓缠绕在篱笆上,阻隔着外人靠近。
村里的树其实很多,河岸上、水塘边,到处都是灌木丛林,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也都种着树,可偏偏就他家屋后长着那么多果树,开出那么多花,让村里所有的孩子魂牵梦绕!
那挂在高高的枝头上的红色的石榴和柿子,我们有时站在河对岸的田野里,就能远远地看到!
有一次,我决心做一个勇敢的小偷,独自行动,悄悄从河边淌水过去,在丛林中开辟了一条小道,越过一道水沟,避开难缠的荆棘,钻过藤蔓的缝隙,终于爬进那座果香四溢的园子,可是,我刚把手伸向那火红的番茄时,一抬头就看到那个老头柱着拐杖,兀立在我面前,禁闭双唇,眼如闪电。我就像见到死尸一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匍匐着原路退回,浑身多处被刺伤也不顾了。
我以前也偷过人家菜地里的黄瓜,别人都是提着锄头来追我!可我去偷他的东西,就趴在他眼皮底下,他竟然不用手里的拐杖敲我,也没有骂我!
大家都说他是地主,是村里最大的地主,经常有人对他和他那栋老屋指指点点。他的孙子要是跟人打架了,别人就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地主儿!”
他个子不高,腰板笔挺,一身褪色的灰布长袍,花白头发,长长的山羊胡,扶着一根粗木拐杖,总是默默地坐在村口的石磙上,或者立于树荫之下,一言不发地看着村口来去的社员。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对任何人点头或者微笑。他看别人,视若非物,别人看他也形同虚空。
他永远都是双眼直视,表情像木板一样的僵硬,迟滞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一种质疑和困惑。
家人喊他回家吃饭时,他就好像耳聋了一样,也可能是他的脖子太过僵硬无法转动,总要等很久才迟缓地转身过来,扶着拐杖慢慢移动着脚步。
他喜欢在村口往外远眺。站在村口放眼望去,那人影浮动的田野里,一大片地都曾是他的,但现在却是合作社的,是生产队的。
三
“多可怜的老头!人人痛恨、人人鄙视的地主!”小时的我每次看到他,都会这么想:“真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干过多少坏事!落得如此报应!”
不过,我也很好奇:他的沉默究竟代表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
几十年之后,我才听到村里幸存的老人说,这个老地主其实一点也不坏,也没有人真的恨他、鄙视他!
他曾是私塾先生,村里就他的学问最高。
村里也就他最富,他拥有村里最多的土地,最多的房产,还拥有附近镇上一个最大的商铺。
“张恒盛”,这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别人的名字,而是他的商铺的名号,也是整个镇子水路货运唯一的码头和货栈的招牌,从上游的县城,到下游的汉口,远近闻名,诚实守信。
也不知这个商号留存多久了,只知一到土改,商铺就被拆毁。
“他的商铺有两层楼!”村里还有老人记得:“那时的镇上,除了他的商铺,就没有别的楼房了!前后两栋房子,还有仓库,都拆了,木材和石料一部分拖回来盖了村里的仓库,另一部分被运到大队盖了学校!
“张恒盛”这个商号也就此湮没!
他虽然富有,却不比别人清闲,一样下地干活,白天看守商铺,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纺线搓绳。他的生活也不比别人好多少,平时一碗水蒸蛋,就算最好的享受了,过年杀猪还要卖一半肉。
以前流传过一则笑话,说他从镇里的商铺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忍不住尿急,又不愿让肥料流失,就尿在田边的一个土块上,再把土块捡起,装进笆篓,带回村子,扔进自己的田里。
在他家帮工的人,过得也很自在。曾有一对父子都在给人做帮工,父亲在帮他家种地,儿子在帮别家放牛。小儿子放牛回来,在东家吃完晚饭了,还要跑到父亲身边,在这个地主家再吃一顿。
也可能是这里的地主都太小,即使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也是跟帮工一起吃饭的。
土改的时候,共产党来到村里,培养了一批苦大仇深的革命干部,开始带领大家瓜分富人的五大财产(房子、土地、粮食、耕牛、农具),他成了第一个被打倒的目标。
一个在他家干了多年的长工,本来分到了他家的一套房子,却不敢要,还说:“东家对我好好的,现在让我去占他的东西,我怕遭报应!”
老地主家有四兄弟,祖上积累起的一点家业,平分给他们后,其他几个兄弟不成器,吃喝嫖赌,很快就败家了,到后来反而免除了地主的帽子。
只有他,一生勤劳节俭,种地、经商、教书三者兼顾,积累的家业也就越来越大。
他原来只是一个商人,土地不多。可就在一场大变革到来之前,他的舅舅对他说:‘有了钱,就要埋到地里去!’意思是只有土地才是最可靠的家产。正好村里有个富人赌博败家,求他把地买下。结果他上半年刚买了地,下半年土改工作组就进村了!
四
谁能料到?他的勤劳和他的财产却使他成了村民的“阶级敌人”,不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他的后人!他至死都被人称作“地主”!连他的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财产被分后,老地主还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成了“反革命”的典型,每次批斗会都少不了他出场。
有一次,他发了个牢骚,说:“胡喝胡吃,落个好阶级;勤劳苦做,落得被人斗!”(我们的土话里,“吃”和“级”同韵,“做”和“斗”同韵)。结果,这句“怪话”加重了他的罪名,批斗就更厉害了,甚至外村斗地主也要把他拖去充数!
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十年。
一直到文革期间,还有人怀疑他藏有古董宝贝,又一次被抄家。红卫兵在他家没有找到宝贝,就把他吊在树上打!
到了晚年,在河堤边放牛的时候,当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孩听到他的一声叹息:“我都是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家产啊!全没了!”
如今全国流行一种扑克牌的玩法,那就是“斗地主”,湖北人尤其沉迷。
这位老地主的一个孙子,却最讨厌扑克牌。他说:“我一看到你们斗地主,就想起我的爷爷!我和我的弟弟以前上学,总要在出身栏上写‘地主’,总被人笑话!”
现在的人,只知道用扑克牌斗地主,可真正的斗地主,有几个人还记得?。
我没有亲眼看见斗地主的场景,但至今我还记得“打到四人帮”后农村里召开的万人批斗会,然后是大游行,那种红旗飘扬,人潮涌动的情景,那种锣鼓齐鸣,口号喧天的热闹,后来就再没出现过了!
我以前想象的斗地主,就是开批斗大会、戴高帽、游行。
但在农村真正的斗地主,却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只是这样的。
合作社的时候,社员们斗地主,其实是让地主去干最苦最累最重的活。雨雪天、三伏天,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偏偏让地主去犁田、挑粪。
“那的确是可怜!”经历过当时的情景的人,现在都已经老了!
“地主们真的很坏吗?”跟老人聊天的时候,我问他们。
“坏什么!他们还不是勤劳苦干起家的!那时候,他们也没有别的财产,只是比人家多一点地而已!”
“那么,当时斗地主,到底是对还是错?”
“可当时政策就这样啊!”
“要是现在回头看的话,这样的政策到底对不对?”
老人深思之后,回答说:“那还是不对!”
五
幸好村里还有几位穿越多个时代的老人,能用他们的亲身经历,讲述一些国内的文字记载中看不到的真相。
据说,日本人来之前,农村人要是有自己的一块地,自耕自食,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没有繁重的赋税,也没有太多的兵役。可后来,有地的人被打成地主,没地的人虽然有田种了,可粮食都被政府收走。几十年的辛苦劳作,给大家带来的仍然是贫穷、疾苦和无数村民的夭亡。
农村人受够了种地、交粮的苦日子,眼看着城里人天生就享受共产党赋予的特权,没有严寒酷暑的折磨,不必累死累活地干活,手里还端着铁饭碗!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以为这纯粹是命运的安排,但心里都怀着一个梦想:离开农村,到城里去!
所以,当初我考上大学,脱离农村时,曾自以为是件光宗耀祖的成就,自以为比村民更优越。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被挑选去上大学,本意不是要让我学得聪明和有文化,而是为了把我培养成一种掌握特殊技能的工匠,就跟村里那些木匠、篾匠、铁匠、砖瓦匠没什么两样!
如今我回到村里,每次看到横亘村外的长堤,我就想起村民在河边淘米、洗菜、挑水、捕鱼的情景。
“那真是我们的母亲河啊!”一位叔叔曾无限眷念地回忆道:“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他在那条河边生活得更久,对她的认识比我更深!
望着村边低矮的农田,我现在还知道那里曾经是环抱村子的河床,可若干年后,谁还能看出河床的影子?谁还能想起那曾经让我们的祖先感到骄傲的“蚌王”?正如我们的先辈,究竟经历过多少磨难、他们曾对我们寄予多少期望,我们哪里还记得?哪里去考证?
目睹着山川地形、物是人非的变迁,不禁让人想起沧海桑田、世易时移的更替!
人类经过数十亿年的进化终于统治了这个星球,又经过数千年的文明的发展,终于进入一个被认为是科技的时代!
可是,我还是要问:我们真的进步了吗?我们真的变得足够聪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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